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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某老总,请授尹起贺、许挺秀“烈士”称号

呦呦鹿鸣的鹿鸣君 呦呦鹿鸣 2023-10-16

文/呦呦鹿鸣的鹿鸣君
如果不是被白马山的溪洪带走生命,尹起贺还是深圳那个普普通通的IT工程师。我们不会知道,这个35岁的年轻人,在笔记本上写下“救人一命,即救全世界,命比天大”;不会知道,他个人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却在公益救援上投入一万小时服务时间;不会知道,他家里除了救援装备还是救援装备,电器却只有一个烧水壶是好的。


如果不是被白马山的溪洪带走生命,许挺秀还是深圳那个普普通通的服装连锁企业总监,冲得一手好咖啡,养一条拉布拉多。我们不会知道,她“读完的书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不会知道,在最危险的时刻,她和尹起贺坚持留在了最危险的殿后位置,把自己的安全扣给了被救援的人。


我们不会知道,这两个如此普通的人,拥有诸多专业资质,参加过两百多次救援,为一个个陌生人,一次次冲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我们不会知道,并不富裕的他们,是自带干粮的专业救援者,自带装备、自担费用,没有向社会索取一丝一毫资源。


8月25日,他们牺牲了。他们用自己的两条生命,换回了17位驴友的生命。
只是,他们的牺牲,并没有得到足够的悼念,他们的故事还没有广为人知。毕竟,他们生前只是草根小人物而不是明星。


我偶然得知此事,然后连写两篇文章。在第二篇文章中,我称他们为“深圳英雄”,希望他们被评为见义勇为,被评为烈士,希望他们的家属得到大力抚恤,希望他们的事迹得到足够传扬。 

他们纯粹而有趣、短暂而闪光的一生,让我继续相信,这个世界仍有人为理想活着,哪怕,这个理想很温和,很谦逊。



但是,有人反对,而且很多人反对。

先介绍一位重量级的。某家单位的总编辑,用六百字明确反对呦呦鹿鸣《深圳英雄》一文,他最后说:


“如果这些家有老小的人的死亡,还不能让一些人惊醒,反倒去歌颂死者牺牲的纯粹,这是荒谬透顶的。遇到不幸,不是去反思自身行为,举一反三,反倒比赛着写悼文,这是鲁迅先生最痛恨的。当然,也是我最痛恨的。”


“民族魂”鲁迅先生也引用了,看来,这位老总是真动气了。

这六百字的评价,在有影响力的圈子里得到传播,并通过一位朋友反馈到我这里。我还有一些朋友,看了《深圳英雄》后,努力邀请深圳一些重要人士出席9月3日上午的追悼会,但是没有成功。本来,他们是这个社会等待有司挖掘的边缘故事,如今,对他们的悼念,成了被“最痛恨的”、“荒谬透顶”的行为。

这位老总,并非普通键盘侠,他出身名门,学识深厚,理论自成体系。这种批评很可能会影响到尹起贺、许挺秀两位牺牲者的荣誉申请。他是这样说的 :

何谓英雄?价值如何去衡量?这跟文章中说的体制外,完全没关系。英雄应有两种基本纬度:一是,精神榜样高低;二是,公共利益大小。英雄得救美,那才是英雄。这个美,不一定是美人,而是无辜的美好的事物,遭遇到意外的困难。英雄背后是崇高感与悲剧感。这种崇高与悲剧感的构成,是与牺牲的价值以及对象相辅相成。从这一点上,非常不认同《深圳英雄》这个标题:并不值得提倡与示范这种牺牲,所涉公共利益严格意义就是同仁圈子。”


为什么呢?因为:“几乎每年,都有驴友迷路,死亡,连累大量社会资源,包括这次(牺牲)别人的生命,依然故我。”


我努力去理解他的逻辑,分析如下:
大前提只有救美,才是英雄。
小前提17个驴友被尹起贺、许挺秀救了,但驴友探险连累了救援者,不属于“美”。
补充:只是同仁圈子的事,属于“小的公共利益”,不够大。
结论:尹起贺、许挺秀不是英雄,他们的牺牲不值得示范


这套逻辑很有群众基础。互联网上有很多抨击,痛斥那17位驴友害死了两个救援者。还有一个批评,并没有在这位老总的言论中,但光谱有些许接近:为什么要选择撤离?当时留在那里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山洪过去不就行了吗?两位救援者不专业,是自己害死了自己,不值得同情。


总之,要反思而不是悼念,一是反思救援不专业,二是反思被救的人值不值得救。有一句话各位是没有说出口,但我也不傻,听得出来:英雄?你们也配!?

9月3日上午深圳殡仪馆追思会现场,有队员悲伤过度晕倒,120急救


昨天,我在呦呦鹿鸣后台拉黑一些人,人数是公众号写作6年以来最多的。以前,经常有一些人攻击我,但是,这一次感觉不同,很是莫名其妙。我真的是那么荒谬透顶以至于要被痛恨吗?


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们心平气和地来讲讲道理,好不?


第一,被救者是不是值得救,是否影响救人者的正当与伟大?


先假设答案“是”。由此推理,如果看到一个女士正被流氓欺负,甚至**,我们就先要组织一个专业的调查组,经过严密的组织程序,出具一份调查报告,查清这位女士是否有过不“贞洁”行为,是否曾经偷税漏税,是否曾经偷鸡摸狗,是否曾经忤逆师长,是否从小不爱学习……然后,我们开会讨论,形成文件:这位女士是“美”的,还是“不美”的。如果是“美”,我们就出手相救;如果是“不美”,我们就袖手旁观,安心当一个吃瓜群众。

这样的结果已经够荒谬,是吗?那我们再往前一步,假设一下:一个持“是”答案的人,开车走在街上,忽然发现,路边,自己的父亲正被一群流氓围殴,父亲浑身是血,危在旦夕。他连忙下车,刚想上前阻止,忽然想起来:哦,不对,我的这位父亲啊,二十年前呢,啊,曾经辱骂过邻居,说脏话,违反社区善邻公约,还顶撞社区居委会负责人,实在是有点不道德,这个事情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可以说是“不美”了。这样“不美”的人啊,是不值得、不应当救的。于是,他重新上车,扬长离去。剩下老父亲在旁边大喊救命。

正解是:每一个生命处于险境,无论高低贵贱美丑,都值得救援。 


第二,有危险的户外探险,是“捣乱”吗?


长期读呦呦鹿鸣的朋友,可能会记得,2013年我写过一篇《亲历北马》。那篇文章介绍说,北京马拉松赛道上,很多跑者身上额外挂了一个号码“1040”,并附上一行字:“自己做巨人,杨源跑不停”。


1040,是北京跑友杨源参加意大利“巨人之旅”330公里越野跑的号码。这次巨人之旅,有10位中国选手参加,其中,人民*报记者曾华峰,成为第一个完成该赛事的中国大陆选手,为国人争得了荣誉,但是,这条路线,要穿越阿尔卑斯山,其中有悬崖峭壁,还遇到冰雹雨雪天气,很不幸,杨源在一个山谷坠落身亡。
杨源在意大利“巨人之旅”


按照那位老总的逻辑,杨源不具备专业能力,用他原话是,“只顾以身犯险,那跟寻死有何区别?与其说,追求某种人生境界,不如说,对大自然和生命缺少敬畏的大无知。”所以,杨源死得活该了,那些在北马上挂着1040号码牌的人,都是“荒谬透顶”了,最应该“被痛恨”了。

我们继续把这个逻辑延展一下:经常看到救援落水孩童的新闻,如果按照某些人的逻辑,我们要做的,就是痛斥孩子为什么要靠近水,但坚决不表彰见义勇为救人的人。“水多危险啊,干嘛靠近它。”走到水边有危险,马路上有被撞的危险,乘飞机火车有事故危险,喝水有被呛死的危险,最好每个人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在一个固定的工位一动不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等着动物园的饲养员,定时定量喂养,然后健康茁壮成长,按时打麻药割膘,无痛,多安全、多无害啊。

9月3日上午尹起贺、许挺秀送别仪式上,有队员悲伤过度哭晕在地,120急救赶来救援。按照前面的逻辑,这个送别仪式有哭晕并“浪费”120急救资源的风险,所以参加者都有原罪?

我们可以讨论也应当讨论改进联动预警机制和完善领队责任、系统地提高安全意识、自救能力,但是,以此否定一些探险行为,无异于开倒车。大海多危险啊,巨浪滔天,恶鲨凶猛,会死人的,清朝历代皇帝,规定片板不得下海”,那是也是为亿万子民的安全着想。多贴心啊。



这位老总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所涉公共利益严格意义就是同仁圈子”。

不过,他恐怕是对这个圈子缺乏充分的了解。这很正常。当前,是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现代社会、信息社会、后现代社会交织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一大特点是圈层化:一个圈层的人,很难了解、理解、影响另一个圈层的人,因为大家是完全两个生活和思维逻辑,身处两个不同的信息茧房。

但是,有一些人不被另一些人理解,不等于说,这样一些人就该被痛恨了,就罪大恶极了。不了解与不接受之间,有一个被认知壁垒保护住的未知地带。

蓝天救援队这类的民间组织,有一个愿景:“让深圳成为户外运动意外事故死亡率最低的城市之一”。救援队的140名队员,其实也是“驴友”,至少是曾经的驴友,常常也是各类领队。一个人脱离城市回到户外,有多么需要靠谱的同伴,有多么需要伙伴伸出手,他们很容易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救援别人,也是救援自己。与此同时,在救援过程中,一个人可以挑战自我,并最终确认“我是谁”。

“驴友”其实是一个临时称谓,是某个临时状态下的自己。是的,他们是“同仁”。这些同仁,对自然和自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奇与挑战。这种冲动,是一种本能,不可止遏,它可能不被另外有些人理解,但是,我相信,人类之所以能够取得进步,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有这样一种好奇与挑战。


2000年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学,当时我创建了一个户外组织,起了一个口号“超越自我,挑战极限”。很多年后,恰好是前一段时间,我和一位创始队员回忆往事:“咦!当初我们怎么起这么肉麻而且这么不上档次的口号?”“咦?不是你琢磨了很久的吗?”

当我这几天看到尹起贺的遗物,看到他笔记本上写的话:“仰望星空,思考从古至今人们在心中的问题在短暂的一生中,我能做什么,我为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应该做吗?抓住机遇,考验自己,挑战自己,认真体验自然与社会,及早发现人生规律。”我忽然明白,是我忘却初心了,当初提出“超越自我,挑战极限”,其实就是因为有过和尹起贺一样“仰望星空”的某个夜晚啊。

尹起贺的遗物,私人笔记本,2014年

这样的圈子,之所以成为“同仁的圈子”,是因为,只有你也参加过户外,也一样曾经在某个夜晚仰望过星空,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尹起贺和许挺秀要走在队伍的最后,要把自己的安全绳和安全扣,让给被救援者。

有些感受,无法用语言表达。


即便是我,也因为后来长期在办公室脑满肠肥地吹着空调,而忘记了,不理解了。

不理解不要紧,我们仍然可以努力换位思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可以尽量避免发言偏离事情本真。鲁迅确实说过“横眉冷对千夫指”,但同时也说,“俯首甘为孺子牛”。我们要俯首,俯首就是放低姿态,了解别人,了解草根,了解底层。

在今天上午深圳殡仪馆的追思仪式上,从外地赶来的蓝天救援总队总队长澄清说,他详细看了救援全程记录,在专业上没有瑕疵,任何人去都有危险。而深圳蓝天救援队的队长,在致辞的最后呼吁:“希望社会给我们志愿者应有的尊重”。

你有见过一个牺牲的志愿者,还需要在遗体告别会靠活着的人为他辩解的吗?

最后的身影。最高处两位蓝衣救援队员,上为尹起贺,下为许挺秀。下方两位为获救人员。


还有人批评说,无利不起早,这些救援队员估计是有什么想法才干这些事。又有人抨击说,救援队现在在造势“英雄”,做宣传,是别有用心,有所图谋。

我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告诉大家:把“深圳英雄”作为标题,用在以尹起贺、许挺秀为主角的文章里,完全是我个人原生的想法,没人教唆,也没人串谋,我在之前与蓝天救援队,以及任何一个其他救援队,都没有任何联系或者利益关联。我之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宣扬尹起贺、许挺秀的事迹,就是因为知道他们的人还是太少太少了。我用我自己的时间和自己的账号,我就是要自带干粮,要为他们鼓与呼。可以吗?


2010年12月12日,18名大学生在黄山风景区登山探险途中迷路,当地230多人的救援力量搜救,最终找到了迷路的大学生们。但是,在撤回途中,黄山风景区公安局温泉派出所民警、24岁的张宁海滑倒,踩空,坠崖牺牲。

事后,黄山风景区立即启动张宁海的烈士申报工作,经安徽省政府同意,省民政厅批复,张宁海被追认为“烈士”。共青团安徽省委、安徽省青联追授张宁海同志“安徽青年五四奖章”,新华社等媒体对英雄烈士进行专题报道。
我认为,民警张宁海烈士的殉职事迹,值得肯定、宣扬、示范,而且细节还应多挖掘。同时,我也认为,志愿者尹起贺、许挺秀第一时间自带干粮前往山区救援的事迹,也值得肯定、宣扬、示范。

他们也应该是烈士。

尹起贺大学毕业就到深圳工作,昨天,他在山东曹县的同村发小“未末尹”对我说:“如果我说,还没上学的小贺就说,霞姐,我长大了要做救人的英雄!你信吗?这是真的,我就是跟小时候的小贺聊天的霞姐。”


尹起贺春节时还和“霞姐”聊过深圳,聊过救援。但她认为,尹起贺的选择,是天生的。“如果认识他妈妈,认识他的家人,就知道他的善良一点都不意外,骨子里带的。我们村不大,世代生活在一个地方,互相之间太了解了。他的妈妈,特别善良厚道,对人很热心肠,没有一点坏心眼。而且非常孝顺老人。小贺的爷爷奶奶在世时被照顾的特别好,整个村都知道,公认的。爷爷去世时马上一百岁,今年正月刚过了三周年,老爷子生前最喜欢跟小贺下象棋。”

朋友们,我来分享几条呦呦鹿鸣后台的留言,这些留言给了我鼓励:


深圳为什么是深圳?深圳是一个移民城市,也是一个年轻人的城市,这个城市具有中国最丰厚、最细致入微的民间力量,这种力量如野草一般生长,张扬着公义和良知。除了户外救援公益组织,这里还有许多其他民间公益组织,多种多样,生机勃勃。这种草根力量,来自大地,而不是上天。


嗯,对不起,我在重复一遍:目前为止,对《深圳英雄》一文的批评,我都不接受。

深圳刚刚被赋予了“先行示范区”的重要使命。什么是先行示范?包括很多方面,但我认为,给予这些来自草根的、纯粹的救人牺牲者应有的荣耀,应该属于“先行”的一部分;给予他们明确的荣誉、正式的奖励,大力抚恤他们的亲属,宣扬他们的事迹,应该属于“示范”的一部分。

今天上午,遗体告别仪式结束。 他们是人中之盐,如果您有机会回看这个仪式,一定会感觉到,这里有深圳这个城市非常宝贵的某种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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