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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观点 | 扬·阿尔贝:非自然空间与叙事世界(尚必武译)

阿尔贝;尚必武译 思飞学术
2024-09-04


学术观点

▲图源pixabay

     在我看来,小说之所以有趣和特别,是因为它能投射出一些只存在于小说世界的不可能的场景和事件。有鉴于此,我不认为非自然就是超验或神,是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扬·阿尔贝



曼弗雷德·雅恩(Manfred Jahn)和扎比内·布赫霍尔茨(Sabine Buchholz)把叙事空间界定为“故事内人物运动和生活的环境”(552)。相似地,我在使用这个术语的时候,用它来指叙事在“什么地方”,即被再现的故事世界这一划分出来的空间,包括属于场景而不属于某个人物的物体(如房子、桌子、椅子)或其他实体(如雾)。


本文的目的在于通过确定空间在叙事虚构作品中潜在的非自然(即物理上或逻辑上的不可能)模拟功能来深化对叙事空间的理解。叙事空间可以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如果它们违背了自然法则)或者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如果它们违背了非冲突性原则)。在本文中,我主要讨论前者。


首先,我展示叙事何以去自然化空间。我以自然即真实世界关于空间的认知参数(Fludernik 10—11)来衡量空间的非自然性。在这种语境下,卢伯米尔·德勒泽尔(Lubomír Doležel)认为,

为了重构和阐释一个叙事世界,读者必须要重新调整自己的认知立场去赞同世界的百科全书。换言之,关于虚构的百科知识是读者理解虚构世界的必要条件。真实世界知识可能是有用的,但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对于很多虚构世界而言,它具有误导性,不但没有帮助读者理解,反而误导了读者。(181)


我讨论的所有例子在认识论意义上都是乌托邦,它们都是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非地点”(no-places),因为它们只能存在于虚构世界。





七种阅读策略


其次,我在巴什拉“生活空间”概念的基础上,从人类经验者的位置出发去讨论空间的意义,即再现不可能空间的目的与意义。我的假设是,非自然空间有其确定的功能,有具体的存在原因。它们不是简单的装饰或为艺术而艺术的形式。针对读者处理不可能空间的方式,我建议如下几种阅读策略或指导工具。读者可以用它们来确定非自然空间的功能(参见Yacobi; Ryan “From Parallel Universes”; Alber):

 

(1)整合框架/丰富框架:整合过程(参见Fauconnier and Turner, The Way We Think; Turner “Double-Scope Stories”)和“丰富框架”(frame enrichment)(Herman, Story Logic 108)在所有非自然场景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既然从定义上来说,非自然是物理上或逻辑上不可能的,它总会促使我们通过重组、扩展或改变先前存在的认知参数来创造新的框架(比如变形的房子或燃烧的湖泊)。


(2)读者可以通过把它们列为某个具体的文类和文类规约(如超自然或魔幻[史诗、罗曼司或后来的幻想叙事]或科幻小说)来解释不可能的空间。


(3)我们可以把某些不可能的空间归因为某个人的心理状态


(4)或者,非自然空间可以被认为是叙事所讨论的具体主题的例证。


(5)叙事可以用不可能的空间来讽刺嘲讽取消某些事件的状态。讽刺的最重要特征就是通过夸张来批判,尴尬的怪诞形象或嘲讽有时可以与非自然相融合。


(6)读者可以把非自然空间看作关于普遍(与具体的个体是相对的)人类状况或世界的寓言中的一部分。


(7)有时候,我们可以通过假定非自然空间是诸如炼狱或地狱等超验世界的一部分来理解空间的不可能性。

 

这些阅读策略可能在分析实践中会有所重合, 跨越卢伯米尔·德勒泽尔在“世界建构”(world construction)与“意义生产”(meaning production)(Doležel 165; 160)之间所做的区分,因为故事世界的认知建构总会涉及阐释的过程。尽管如此,我感觉前两个阅读策略接近于认知过程的世界建构一极,而其他阅读策略更接近于意义生产一极。

 

除了第三个阅读策略,即通过把非自然完全看成某个人的幻想来实现自然化之外,其他所有阅读策略都涉及把非自然看成被投射的故事世界中的客观组成部分。一旦接受了叙事之于现实世界框架的偏离,我们就可以推测它们之于我们和我们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潜在意义。在下文中,我首先确定非自然空间的参数。然后,我再提出理解这些不可能空间的权宜之计。





两种例子


1

《第三个警察》:是幻觉,

抑或是对叙述者来生的想象?


弗兰·奥布莱恩(Flann O’Brien)的小说《第三个警察》(The Third Policeman)可以被看成叙述者对来世的一种想象(第七个阅读策略)或一种幻觉(第三个阅读策略)。叙事投射了一个与现实世界极为不同的故事世界。在开始的时候,没有名字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告诉我们他和约翰·迪夫尼一起劫杀了老菲利普·马瑟斯。更具体地说,马瑟斯是“被一个铁制自行车打气筒击倒,被一个重铁锹给劈死,最后被严严实实地埋在田野中”(23)。那些偷来的钱本是用来让叙述者出版《德·塞尔比索引》(11)。当叙述者伸手去拿那个他以为放了钱的黑箱子时,“随着非自然的意外”(20;黑体字为笔者所强调),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穿越到一个“神秘小镇”(40),那里有形状古怪的警营和体型庞大的警察。有趣的是,叙述者不停地使用“非自然”这个术语来评价这一“异世界”(other world)。譬如,在某些地方,他告诉我们说他“一生中从来没有亲眼看过如此非自然和令人惊讶的东西”(55;黑体字为笔者所强调)。此外,在整部小说中,叙述者努力让自己摆脱“对非自然的不安感”(57;黑体字为笔者所强调)。

 

实际上,这个世界的时空参数在我所使用的术语意义上是非自然的。譬如,被投射的故事世界包含了一个从二维变成三维的警察局。在第一次看到房子的时候,叙述者这样描述:“它看起来像是路边一块广告牌上的画,而且画得很糟糕。看起来完全是假的,不是一所房子该有的样子。它既没深度,也没宽度,连孩子都不会相信。”几句话之后,我们发现房子变成了一个三维的实体:

 

当我走近的时候,房屋的外貌好像发生了变化。起初,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让房子的外形变得与普通房屋相类似,但是轮廓像是从波澜起伏的水下看到的一样,变得不稳定。然后又变得清楚了,我看到房屋有了背部,为正面之后的房间留出了一些空间。(55—56)

在这个神秘小镇上,还有不可能的建筑(206)、已经去世的人物(如老马瑟斯)(21—23)以及半人类自行车(90—91)。


▲《第三个警察》两种封面,图源Goodreads


 怎样才能解释小说中非自然空间以及其他不可能性呢?在小说结尾处,我们知道约翰·迪夫尼设计了一个圈套,把炸药放在一个黑箱子里,这样叙述者就肯定拿不到钱(20—21,214)。换言之,爆炸之后,叙述者就是一个将要死去的人。这样看来,爆炸后有关神秘小镇的故事可以被看作叙述者努力同他的罪行和罪恶感达成和解的一种幻象或幻想:《第三个警察》中的精神病世界可以被解释为一个将要死去的叙述者的心理过程的结果。在这种语境下,戴维·赫尔曼指出:“叙述者的罪恶感和对遭到当局报复的恐惧可以解释这个主要是由警察构成的异世界”(Herman, Story Logic 287)。实际上,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内疚感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总是遇到死去的老马瑟斯,有时老马瑟斯甚至作为警察出现。让叙述者被炸得体无完肤的短短一秒内想出一个如此复杂的长篇故事固然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假设,叙述者的死亡过程持续了较长的一段时间,他在此过程中想象出这个我们读到的故事。

 

另一种解释是,《第三个警察》时空的奇特性在于,叙述者已经死了,小说呈现的是他死后的情景。叙述者可能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超验的世界,在那里他因为自己的罪过而受到惩罚。在戴维·赫尔曼看来,“由于认知的基本结构和普遍结构,叙述者的惩罚是……永远无法适应德·塞尔比所提出的世界的时空构成体”(Herman, Story Logic 289)。也许我们可以说,《第三个警察》中的叙述者已经下了地狱,正在经历某种惩罚,这与他认知的迷失状态有关。



2

科幻小说中的魔幻空间与场景

 我们也可以在某种文类语境下来解释非自然空间(第二个阅读策略)。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性被规约化,也就是转变成了基本的认知范畴;非自然成了诸如史诗、罗曼司、幻想小说或科幻小说叙事等文类规约的一个重要部分。事实上,在上面提到的那个实验中,纽兰和贝尔库姆揭示了实验对象通常会将不可能的实体看成是“实际的‘卡通实体’(比如,花生能走路,能像人一样说话,有情感,甚至可能有胳膊、腿和脸)”来解释它们。两位科学家认为:“人们能想象出哭泣的帆船或恋爱的花生,不仅是因为这种反常特征组合有重复的具体案例,而且——可能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些例子所暗示的文学文类”(Nieuwland and Berkum 1109;黑体字为原文所强调)。也就是说,一个具体文类的再现或某个支撑语境的建构可以帮助我们去接受诸如恋爱的花生之类的非自然实体。对于那些不可能的场景同样如此。


比如,在古英语史诗《贝尔武甫》(Beowulf)中,武士英雄贝尔武甫跳进一个池塘与格伦德尔的母亲——一头怪兽打斗。这个池塘里面不仅有其他诸如海龙一样的怪兽(“sædracan”[98,1.1426]),而且还(不可能地)在夜晚燃烧了起来 (bær mæg nihta gehwæm nīðwundor sēon, / fyr on flōde” [ 94, 11.1365— 1366])。因此,理查德·巴茨(Richard Butts)提到“陆地风景的高度非自然特征”(113;黑体字为笔者所强调)。我们之所以能够解释这一物理上不可能的场景,是因为我们知道超自然的力量和场景是史诗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而它们通常都涉及“与神灵交往、行动令人赞叹的英雄”(De Jong 138)。更确切地说,此处的英雄不得不进入一个超自然领域,该领域违背自然法则,是善(贝尔武甫)与恶(格伦德尔的母亲)进行力量斗争的原型的舞台。

 

我们也可以轻易地处理罗曼司中不可能的场景,它们是“魔幻叙事的一种”(Heng 4)。譬如,在14世纪的罗曼司《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中,如果我们知道这个虚拟的华丽城堡是摩根勒菲女巫变出来的,其目的是考验圆桌骑士,要把高文爵士吓疯,把女王吓死(68, 11.2459—2460),我们就可以把像是从纸上剪下来的城堡看作一种魔幻的形式 (“pared out of papure purely”[23, 1.802])。

 

在J. K. 罗琳(J. K. Rowling)的《哈利·波特》(Harry Potter)中,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一扇通往格兰芬多塔的活门是另一种物理上的不可能性,可以将其解释为非自然背景的一个部分。那扇门上有胖夫人的画像,只有学生给出了正确的密码,她才会开门。我们可以理解并接受这扇活门是因为它是会魔法的男巫、女巫所处机构的一部分。


最后,我们可以将不可能的空间归结为科幻小说叙事所描绘的科技发达的遥远未来。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的科幻小说《沙丘》(Dune)中的阿莱克斯就是一个例子。阿莱克斯是一颗沙漠上的行星,没有任何自然降水,到处都是巨大的沙尘暴。但在小说中,行星是“一个精心构造的连贯的生态单元”(Kneale 156)。在科幻小说叙事的文类规约语境下,我们可以把这颗行星视为未来可能存在的一部分。


▲《哈利波特》与《沙丘》封面,图源Goodreads




结   论


许多叙事公开、有意解构我们对现实世界时空结构的认识。如前所述,在小说世界中,我们可能会遇到变形的地点,燃烧的湖泊,虚幻的城堡,不可能的星球,无穷大的宇宙,非自然的地貌,二维、一维或没有维度的世界,内在心理过程的字面再现,内部比外部要大的房子,等等。此外,我提出了下列阅读策略,供读者在遇到非自然空间时使用(它们仅仅是阅读策略中的选择,与具体实例没有内在联系):


(1)整合草案/丰富框架

(2)类型化(激活文学史上的文类规约)

(3)主体化(解读为内在的心理状态)

(4)前置主题

(5)讽刺

(6)寓言式阅读

(7)假定一个超验世界

 

我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对这些阅读策略在读者大脑中的运作进行先后排序。相反,我认为在阅读过程中,几种认知机制会同时发挥作用。

 

阐释和阅读历来是一个十分吊诡的话题。例如,后结构主义批评家认为,文本由于自我解构而永远无法被掌握。实际上,在J. 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看来,意义总是延迟的,因为“批评家试图解开他们所阐释的文本的因素,但这些因素在另外一个地方又把他们缠住了,结果只剩下些令人费解的难题,或者增加了有待阐明的难题”(247)。像安·威尔逊(Ann Wilson)这样的批评家甚至将阐释过程看作一种潜在的邪恶。她认为,“控制总是涉及主宰(在阐释上,就是充分理解行动, 因此能够控制和获得效果)。”在她看来,阐释控制(interpretive mastery)是“一种以阶级压迫的权力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管理和控制模式”(187)。在我看来,只要它们暗示我们对文本唯一可以言说的东西是最终什么也不能说,这两种方法都将导致一种“批评僵局”(critical impasse)。

 

我的方法与这两种批评视角都不一样。我认识到,我们竭尽全力想要创造出意义,到头来却毫无意义,我认为这个假设必然是对我们所做的一切的一个注脚。不过,我并没有试图对文学文本进行一劳永逸的解读,而是从非自然空间出发做出阐释,以此来丰富虚构叙事的多义结构。这些解读只是暂时的,它们主要是为了说明,非自然对于我们的思维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东西。因此,正如我所展示的那样,我们确实可以富有成效地介入不可能的空间,它们并不会使我们的阐释能力陷入瘫痪。

 

在我看来,小说之所以有趣和特别,是因为它能投射出一些只存在于小说世界的不可能的场景和事件。有鉴于此,我不认为非自然就是超验或神,是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所不能理解的东西。这种停留在“焦虑与惊讶”中的方法(Abbott 448),无异于树立起非自然的纪念碑。既然非自然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那么它就可以从我们人类世界的视角出发来研究。此外,我们读者终究会受到认知结构的束缚(即便是在我们努力理解非自然的时候)。因此,我们可能对各种叙事(包括非自然叙事)做出反应的唯一方式,就是依赖我们的认知框架和认知草案。有鉴于此,我强烈赞成从认知叙事学的视角对非自然叙事加以研究

 

最后,我想感谢戴维·赫尔曼和彼得·拉宾诺维茨(Peter Rabinowitz),他们指出,非自然可能在新的科学理论中会占据一个相对突出的位置。例如,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和列纳德·蒙洛迪诺(Leonard Mlodinow)曾经说过:“穿越到未来是有可能的”(A Briefer History 105),宇宙是由一系列次宇宙构成的,“不同的次宇宙,其物理定律各异”(The Grand Design 136)。但与虚构的故事世界相比,科学理论预测的是一种可通过观察得到检验的假设。如果它们没有伪造的话(例如,霍金以前的理论说,大爆炸之前的时间是倒流的),这些理论最终可能促使我们重新调整所谓的自然(或可能)和非自然的(或不可能)之间的关系。要真正影响我们对世界的自然认知,也就是我们用以理解它的认知参数,我们就必须体验驶向未来的旅程,或者用不同的物理定律来看待宇宙;如果真有这种可能的话,我认为在技术上实现这一点还需要一段时间。


本文摘选自《非自然叙事诗学》一书的第三章“非自然空间与叙事世界”,有删节。

作者扬·阿尔贝,译者为上海交通大学长聘教授尚必武。

相关链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国家出版基金项目成果《非自然叙事诗学》(尚必武等译)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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