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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者撰修官史的丑陋嘴脸

言九林 史料搬运工 2019-07-13

《三国志.袁绍传》,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文本。


这篇传记,用了超过一半的篇幅,将曹操的大敌——袁绍,塑造成了一个大蠢货。


凸显“袁绍之蠢”的核心手段,是浓墨重彩地渲染“田丰、沮授之智”。


按文本的说法,这二人给袁绍出了许多好主意,而袁绍几乎全部“不听”、“不从”,于是最后落了个败亡的下场。


这类“不听”、“不从”,共计有8项之多。


具体如下:


(1)沮授劝袁绍把汉献帝接到邺城来,袁绍“不从”。


(2)袁绍让长子袁谭执掌青州,沮授劝他别这样干,否则有可能引发诸子内斗,袁绍“不听”。


(3)曹操东征刘备,田丰劝袁绍趁机攻击曹操的后方,袁绍“不许”。


(4)袁绍计划南征曹操,田丰、沮授强烈反对,但袁绍不听,“疑焉”,仍决定南征曹操。


(5)袁绍派遣颜良攻击白马,沮授对袁绍说颜良性格“促狭”,虽然骁勇但“不可独任”,袁绍“不听”,结果曹操“破斩良”。


(6)袁绍想要亲自率军渡过黄河,沮授劝他留在黄河北岸,只派部分军队过河去官渡,袁绍“弗从”。


(7)袁绍与曹操在官渡对峙,沮授劝袁绍“宜徐持久,旷以日月”,别寻求速决,要与曹操打持久战,袁绍“不从”。


(8)袁绍与曹操相持期间,沮授劝袁绍派部队“断曹公之钞”,攻击曹操的游击部队,保护粮草的运输,袁绍“复不从”。


这八条一路捋下来,直观感觉就是:从建安元年(献帝都许)到建安七年(袁绍病故),袁绍几乎没做对过一件关键之事,可谓昏聩到了极致。


由裴松之的注释,可以知晓:这八个“不听”“不从”,其来源是《魏书》和《献帝传》。王沈的《魏书》是曹魏官修史书;《献帝传》使用了诸多曹魏的官方文书档案,也是魏明帝时代官修史书工作的一部分,其编撰的核心主旨,是构建曹魏皇权的正当性与合法性。


换句话说,这八个“不听”“不从”,来自曹魏的官修史书。


将这八个“不听”“不从”,与《三国志.武帝纪》关于曹操的记载,对照来读,还可以发现,它们之间会呈现出一种相当合榫的对应关系:


袁绍不肯收容汉献帝,对应曹操迎天子。

沮授反对袁绍重用颜良,对应曹军斩杀颜良。

沮授劝袁绍不要亲自渡河,对应曹军击败渡河的袁军并斩杀文丑。

沮授劝袁绍派部队防备曹操对粮草的骚扰,对应曹军火烧乌巢。

……


这种对应合榫,多半是胜利者的刻意为之,目的只为彰显出胜利者,也就是曹操的雄才大略。


其实,这八条“不听”“不从”,多数不是事实,也不符合历史的真实逻辑。


比如,袁绍不愿把汉献帝弄回邺城,并不是蠢,而是有着很复杂的利害算计。


献帝的主要价值,在于“挟天子以令诸侯”。袁绍当时的头衔,是关东同盟的盟主。他常以盟主的身份,在关东地区任命太守、刺史,来扩充自己的势力;很多人也乐意寻求袁绍的任命,驱逐长安或其他军阀任命的太守、刺史,进而“合法”占据州郡。


可以简单地做一下得失分析:


(1)迎回汉献帝,利有限,弊很大。


所谓利,就是提升袁绍“令诸侯”的地位,但作为关东同盟的盟主,袁绍已具备了“令诸侯”的合法性,迎回献帝只是锦上添花,诸侯会不会听“令”,最终还得看袁绍的军事实力如何。


所谓弊,则是指邺城将因献帝的到来出现两个核心,一个围着献帝转,一个围着袁绍转;邺城的人事,也会出现两套班子。这对袁绍极为不利。


袁绍的统治基础,是冀州、并州等地的世家大族。为自身利益计,这些世家大族多不愿支持袁绍对外扩张的欲望——对外扩张,必然需要世家大族们拿出人力物力。一旦邺城出现了两个政治中心,这些不赞同对外扩张的世家大族,很自然地,会尝试通过支持汉献帝,来制约袁绍的野心。


这是袁绍绝对不愿看到的局面。


(2)让汉献帝被董卓系军阀控制,更符合袁绍的利益。


袁绍不想要汉献帝,但他也清楚,决不能让献帝落到那些非袁绍阵营的的关东军阀之手,那会消解他“盟主”的政治地位。


所以,当陶谦、孔融等人组织新关东同盟,欲起兵西进迎回献帝时,袁绍的做法,是指示曹操攻击陶谦,瓦解这个新同盟。


(3)曹操的正确,不意味着袁绍的错误。


献帝后来落入曹操之手,超出了袁绍的估计——曹操并无率军西进、攻陷长安、救出汉献帝的想法,他捡到汉献帝,带有很大的偶然性。随后,曹操做了一个正确的决策,将献帝弄回许都。


曹操的决策是对的,不意味着袁绍的决策是错的。因为二者的身份大不相同。袁绍不想要献帝,其利害算计,已如前文所述;曹操只是一州军阀,对“令诸侯”的权力早已垂涎,也早就想要脱离袁绍自立。所以,刚刚控制了献帝,头脑发热的他,就迫不及待任命董昭为“冀州牧”——冀州是袁绍的大本营,曹操这么干,相当于公开与袁绍决裂,不再奉袁绍为盟主。


可惜的是,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胜利者不在乎历史真相,不在乎历史运作的真实逻辑;只在乎如何塑造自己的光辉形象,如何将对手描述成蠢蛋。所以,“迎不迎汉献帝”这一相当复杂的政治决策,到了《袁绍传》里,就被简化成了“曹操有大智慧,袁绍是大笨蛋”。


再比如,《袁绍传》里讲,袁绍任命长子袁谭为青州刺史,沮授跑出来反对,理由是恐将引发兄弟之争。


这是典型的胡说八道。


据《九州春秋》记载,袁绍让长子袁谭出掌青州时,袁氏所能控制的青州地盘很小,“其土自河而西,盖不过平原而已”,只能控制一小块地盘;袁谭到了青州之后,“北排田楷,东攻孔融,曜兵海隅”,东征西讨,才逐渐将青州的大部分纳入到袁绍集团。


袁谭去青州,不是去继承地盘,是去开疆拓土;是去做大蛋糕,不是去瓜分蛋糕。


显然,沮授所谓恐将引发兄弟之争的“先见之明”,完全不符合袁谭被任命时的真实情境。要么沮授是个笨蛋,要么这一“先见之明”是胜利者日后发明出来的。


再比如,《袁绍传》称,田丰劝袁绍趁曹操东征刘备之机,攻击曹的后方,《武帝纪》说,曹军将领都担心袁绍袭击后方,只有曹操料事如神,断言“袁绍虽有大志,而见事迟,必不动也”。


然后,曹操的判断非常准确。


这也是一场刻意捏造出来的“料事如神”。


按照《武帝纪》的记载,曹操自兖州出发,攻击徐州的刘备,是在建安五年正月;袁绍派部队自冀州出发,攻击曹操的后方兖州东郡,且集结在黎阳准备渡河,是在建安五年二月


考虑到信息的传递、粮草的准备、军队的集结行进都需要时间,袁绍的反应速度并不算慢。亦即,他实际上接受了田丰的建议(如果真有建议的话)。


而曹操解决刘备率军赶回来,已是四月份


也就是说,《袁绍传》里说“绍辞以子疾,不许”,袁绍以儿子生病了为由,拒绝采纳田丰的意见,绝非事实。


最有意思的是,沮授与田丰提供给袁绍的“战略建议”,其实并不符合袁绍的利益。但官修史书却硬要将其说成深谋远虑,以便将袁绍描述成一个愚蠢的大笨蛋。


这个战略建议,见于裴注所引《献帝传》,原文是这样的:


“绍将南师,沮授、田丰谏曰:“师出历年,百姓疲弊,仓庾无积,赋役方殷,此国之深忧也。宜先遣使献捷天子,务农逸民;若不得通,乃表曹氏隔我王路,然后进屯黎阳,渐营河南,益作舟船,缮治器械,分遣精骑,钞其边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三年之中,事可坐定也。”


大意是:沮授、田丰反对进攻曹操,主张休养生息。他们认为,除非曹操阻止袁绍慰问献帝,才可以出兵,但也只是派一些部队驻扎到黄河前线,打造船只与攻城器械,派一些游击部队骚扰曹操的边境。如此,用三年的时间,就可以搞定曹操。


此外,沮授还说,现在“曹氏迎天子安宫许都”,我们去攻击他,“于义则违”,而且“曹氏法令既行,士卒精练”,非常厉害,我们这样子“兴无名之兵”,恐怕要失败。田丰也说,“曹公善用兵,变化无方,众虽少,未可轻也”,曹操打仗可厉害了,我们不能轻易惹他。


这些言辞,舔曹操舔得天花乱坠。


很难想象,袁绍召开针对曹操的军事会议,他的核心谋士却在会上为敌军头目大唱赞歌。这些谀辞,很可能是曹魏官方在修撰史书时,自己脑补进去的。


综合裴注《献帝传》与《袁绍传》本文,沮授、田丰二人的意见是:


(1)曹操手里有献帝,我们打他是“不义”。

(2)曹操打仗很厉害,我们打不过他。

(3)如果曹操不让我们慰问献帝,我们才可以打他,但他很厉害,我们不应该集中全力兴兵与他正面交锋,“不如以久持之”


田丰“名重州党,初辟太尉府,举茂才,迁侍御史”,后弃官归家;沮授“仕州别驾,举茂才,历二县令”,他们出身河北士族,提供给袁绍的这三条“战略建议”,也是以河北世家大族的利益为出发点来拟定的。


他们劝袁绍“进屯黎阳,渐营河南,益作舟船,缮治器械,分遣精骑,钞其边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三年之中,事可坐定也”——派部队扼守黄河渡口,慢慢造船,造攻城器械,同时派一些游击部队,去骚扰掳掠曹操的边境——其实质,是河北士族不愿意拿出人力物力,来支持袁绍对外发动大战争;“以久持之”是一种修辞,修辞背后的真意,是希望袁绍不要扩军,不要加重税赋。


但袁绍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愿如刘表那般,与当地世家大族合作,遵从他们的利益期望,只做一个保境安民的太平军阀。


据《九州春秋》记载,袁绍集团控制下的青州:


“邑有万户者,著籍不盈数百,收赋纳税,参分不入一。招命贤士,不就;不趋赴军期,安居族党,亦不能罪也。


大意是:很多人口羽翼在世家大族门下,万户之邑,袁绍集团能直接控制的人口不过数百(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修辞),很多士族不肯出来为袁氏效力,税收和兵员也征不上来,袁氏拿他们没有办法。


这段记载,很直接地展示了袁绍的野心,与河北世家大族的利益之间的冲突——尽管他当年踢走韩馥入主冀州,靠的正是河北本土世家大族的支持(韩馥在河北,大量启用外州士人和寒族将领,引起河北本土士族的极大不满)


其他的说辞——曹操手里有汉献帝,曹操打仗很厉害——大概率是曹魏修史时自己脑补进去的(田丰、沮授均死在袁曹战争期间,他们吹捧曹操的那些话,史官究竟从何处得知?);即便不是,也不过是河北士族生拉硬扯出来的反对袁绍兴兵的蹩脚说辞——董卓也曾控制过献帝,关东同盟讨伐董卓,何曾担忧过“不义”呢?


袁绍拒绝了田丰、沮授的“战略建议”。


这种拒绝,与愚蠢毫不沾边。


执意兴兵后,为了应对河北士族的不满,维持统治的稳定,袁绍采取了至少两条铁血政策。一条是以武力控制某些士族的家人,沮授被曹军俘虏不肯投降,原因就是“叔父、母、弟”等家人控制在袁绍手中(这一手段,曹操也在玩,他将许多官员将领的家属,集中控制在邺城);另一条是杀一儆百,在战事失利后诛杀田丰,威慑那些立场动摇有意投曹之人。


换言之,曹魏官修史书所宣扬的结论——曹操战胜袁绍,是因为曹操雄才大略、袁绍愚蠢昏庸——完全是错误的。他们用来构筑这个结论的“史实”,根本就不符合历史的真实逻辑。


篡改史实丑化对手,留存在《袁绍传》中,不是袁绍的愚蠢,而是胜利者的丑陋嘴脸。


真实的历史逻辑是:袁绍之所以败给曹操,不是因为他比曹操蠢,而是因为他没有曹操狠——他没有像曹操那样掀起“摧抑豪强”运动,也没有像曹操那样推行农奴制度,制造暴虐的劳役集中营;所以,他虽然拥有四州之地,对人力物力的汲取能力,却远不如只有一州之地的曹操——汲取能力的大小,决定了谁能够在持久战中获得最终胜利。


最后,再补充一句:分析《袁绍传》文本的真实性,不是要替袁绍鸣冤。


对冀州民众而言,他们固然不想要曹操,也不会想要袁绍,他们应该更喜欢昏聩的刘表、刘璋。


(完)




附文:

对民众越狠,越有可能夺得天下

文 | 言九林


《三国志.先主传》里说,曹操进攻荆州,有十余万荆州百姓拖家带口,愿意跟着刘备跑路(琮左右及荆州人多归先主,比到当阳,众十余万,辎重数千辆,日行十余里)


乍看之下,这个事情非常不合常理。一个人再怎么“仁义无双”,也无法驱动十余万民众跟着自己背井离乡。


当然,这件事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不过,促成其发生的原因,不在刘备之“仁”,而在曹操之“恶”。


汉末军阀当中,曹操最喜欢屠城。仅见于史书者,就有:攻张超屠雍丘、征徐州两屠彭城、征乌丸屠柳城、征关中陇右屠兴国枹罕河池、征侯音屠宛城、攻袁绍坑杀降卒八万。


其中,以“徐州大屠杀”最为丧心病狂。据《后汉书.陶谦传》记载,初平四年,曹操攻击陶谦:


“破彭城、傅阳,……过拔取虑、雎陵、夏丘,皆屠之。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初三辅遭李傕乱,百姓流移依(陶)谦者皆歼。


《三国志》对徐州大屠杀有诸多粉饰。


《武帝纪》对此事轻描淡写,仅留下“所过多所残戮”六个字。《陶谦传》则移花接木,说什么“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将屠杀民众与战争死亡相混淆。


惟《荀彧传》里,留下了荀彧劝阻曹操再攻徐州的一条理由——“前讨徐州,威罚实行,其子弟念父兄之耻,必人自为守,无降心”——“威罚实行”、“子弟念父兄之耻”等字眼,清晰透露出这场屠杀规模甚大,在徐州民众当中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


因为“围而后降者不赦”这条残酷屠城法令的存在,曹操恐怕还有更多的屠城劣迹,只不过未被载入史册。


这道法令见于《魏书.于禁传》和《魏书.程昱传》。


《于禁传》记载,建安十年,于禁斩杀投降的昌豨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诸君不知公常令乎!围而后降者不赦。夫奉法行令,事上之节也。”(各位应当知道,主公有一道“常令”,叫做“围而后降者不赦”,遵令行事是我等的义务。


《程昱传》记载,建安十六年,曹操征马超,留曹丕镇守后方,期间有田银、苏伯于河间起兵反抗曹魏(本文的“曹魏”是一个广义概念,非仅指曹丕称帝后的政权),将军贾信等人平定此事后,欲援引“围而后降者不赦”的法令杀降,程昱出面劝曹丕不要这样干,理由是:


“诛降者,谓在扰攘之时,天下云起,故围而后降者不赦,以示威天下,开其利路,使不至於围也。今天下略定,且在邦域之中,此必降之贼,杀之无所威惧,非前日诛降之意。”(以前和其他军阀争夺天下,为了威慑敌人,让他们不敢负隅顽抗,所以制定了“围而后降者不赦”的法令;如今天下大致在手,杀自己境内的投降者,没什么意义。


综合《于禁传》与《程昱传》,可以知道:“围而后降者不赦”这道法令,是曹操制定的“常令”,被部下将领们长期认真执行。


根据《魏书.国渊传》的记载,还可以知道:“围而后降者不赦”这道法令,所针对的并非敌军首领,而是包括城内民众在内的所有投降者。


《国渊传》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田银、苏伯反河间,银等既破,后有余党,皆应伏法。渊以为非首恶,请不行刑。太祖从之,赖渊得生者千余人。”(田银、苏伯于河间起兵造反,被镇压后,按法令他们的余党也都要斩杀,国渊认为这些人不是首恶,向曹操求情不要屠杀他们,救了一千人多的性命。


“后有余党,皆应伏法”等字样,清晰说明了“围而后降者不赦”,是一道赤裸裸的屠城法令。


从初平四年的“徐州大屠杀”,到建安十六年程昱劝阻曹丕不要再执行“围而后降者不赦”的屠杀令,曹操屠杀了无数的无辜降兵和无辜民众。与曹操相比,那位在《三国志》里以残暴著称的董卓,根本是小儿科。


荆州百姓对这种惨无人道的屠杀政策深感恐惧,听闻曹军南下,赶紧收拾家当南逃,可以说是情理中事(天晓得会不会有抵抗,会不会有围城,先跑了再说)


事实上,整部《三国志》,始终在阐释一个秦制时代非常普世的道理:谁对民众最狠、谁最有能力从民众身上榨取人力、物力资源,谁就最有可能在这场内战中最终胜出。


曹操正是那个对民众最狠的人。


屠城只是他狠的一隅,更狠的政策是摧抑豪强、兴办屯田。


先说摧抑豪强。


“豪强”两个字是曹魏对地方有力量者的一种统称,带有浓烈的贬义。“摧抑豪强”四个字组合起来,也很有一种维护社会公平的味道。事实上,曹操建安九年九月下达的《抑兼并令》,就在高喊“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口号,要打击“豪强”,为“下民”伸张正义。


伸张正义其实只是鬼话。曹魏所垂涎的,是那些地方有力量者所控制的土地与所依附的人口。将他们的土地变成国家所有,将他们的依附人口变成编户齐民,秦制政权才能汲取到更多的人力与物力。反之,若放任地方有力量者存在,则形同给了编户齐民一种“用脚投票”的机会,当他们无法承受来自皇权及其代理人的剥削时,就会两害相权取其轻,投入到这些“地方有力量者”的怀抱寻求庇护(比如田租往往更高一些,但却可以免除更痛苦的徭役)。


纵观汉末各路军阀,可以发现这样一条规律:凡致力于对内“摧抑豪强”者,对外往往也会表现出强烈的侵略性,比如曹操,比如孙策兄弟。凡对内选择与“豪强”合作者,对外扩张的欲望就要稍逊一筹,比如袁绍;甚至近乎于没有,比如刘表、刘璋。


这自然是因为:对内“摧抑豪强”,将民众原子化,可以加重剥削汲取到更多的人力与物力,这些人力与物力,就可以支撑起军阀们对外扩张的野心。反之,依赖与“豪强”合作而形成的军阀集团(如单骑入荆州、选择与蔡氏、蒯氏合作的刘表),可直接汲取的人力与物力更少,“豪强”亦不愿牺牲人力与物力来支持对外扩张,其野心自然也就小了许多。


简言之,曹操摧抑豪强,其本质是在追求可以更狠地剥夺编户齐民(或曰自耕农、自由民)。有史实为证:在与摧抑豪强相配套的租调制下,曹魏民众所承担的户调,较之汉代的口钱和算钱,大约加重了四倍(余鹏飞,《三国经济史》,第277页)所承担的田租达亩产的1/7强,较之汉代通行的1/30之一,也高了四倍有余(周国林,《曹魏西晋租调制度的考实与评价》)


若放任“豪强”存在,编户齐民们用脚投票,这种剥削力度是无法长期维持的。


再说屯田。


曹魏的屯田,分民屯和军屯两种。


民屯本质上是一种农奴制度。一旦成为曹魏的屯田民,就将被终身束缚在屯中,不能随意迁徙,也不能变成由郡县管辖的编户齐民,只能世代受军事化管制,做曹魏政权的农奴,不但毫无人身自由可言,还须将50%(不使用官牛)或60%(使用官牛)的产出交给政府,并同时无条件从事诸如垦荒、修路、造屋、输租等各种徭役,非常时期还得参与战事。亦即:每个屯田点,都是一座暴虐的劳役集中营(张大可语)


自然,这种暴政经常会造成“民不乐,多逃亡”(《魏书.袁涣传》)的现象。公元213年,曹操南征孙权,下令将江淮一带的编户民移往内地,这些曹魏百姓深刻了解做“屯田民”有多悲惨,遂纷纷逃往江南,投入孙吴政权的怀抱,总计多达十余万人。


军屯的奴役,比民屯更残酷。为了尽可能控制住屯田兵,驱策他们在战时为曹魏流血、在平时为曹魏流汗,曹操建立了一套以人质胁迫为核心要义的“士家制度”——屯田兵被称作“士”,其子孙被称作“士息”、其妻称作“士妻”,其家就称作“士家”。只要做了“士”,就世世代代不能再做自由民,子子孙孙都是曹魏政权的兵奴和农奴,“士”死了,他的妻子也不能改嫁给自由民,只能由政府分配改嫁给其他的“士”;“士”的子女,同样只能婚配其他“士”的子女。而且,“士”在边境屯田,他的妻子儿女,会被朝廷当做人质,集体控制在他处从事劳作生产。


为了防止“士”对上述暴政的反抗,曹操制定了严厉的《士亡法》。若有屯田兵或屯田民选择逃亡,政府会杀死他们的妻子儿女,严重者可以灭族。但即便如此,“患犹不息”,仍不断出现逃亡者,可见压榨之严重。


《晋书.赵至传》里的赵至,就是曹魏政权下的一个“士息”,也就是屯田兵的儿子。他和母亲作为人质,被政府从家乡代郡迁至河南缑氏,与其他屯田兵家属共同生活。赵至不甘心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做毫无自由的奴隶,想要逃跑,又怕家人遭到政府的报复,于是在15岁的时候开始装疯,经常假装走出三五里找不到回家的路,然后被人寻回;他还拿火烧自己的身体,烧伤十多处。一年后,觉得基层监管者真的已经相信自己疯了,他才正式出逃,最后在遥远的辽西,用假身份洗掉了自己的低贱的农奴出身,成为可以出仕的自由民。


简言之,在秦制时代的乱世里,对民众更狠的人,建立起了更狠的人力、物力汲取机制的人,更有可能笑到最后,夺得天下。秦制时代的一切雄才大略,归根结底,无非五个字:


对民众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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