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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父之名:为了调查我爹的死因,我破了另一起杀爹案 | 暗数杀人笔记001

虫安 魔宙 2020-09-05

「暗数杀人笔记」是魔宙所发的虚构故事

大多发生在80年代

讲述狱警蒋鹏通过一本占卜记录

挖掘出8桩隐秘的罪案真相

 

大家好,我是徐浪。


今天魔宙上线新系列故事——《暗数杀人笔记》,我昨天写了故事预告「他和7个杀人犯聊天,就为整明白谁杀了他爹 | 魔宙出品」

 

想看预告的,可以再看看,不想看的,跳过直接看故事,不影响。

 

《暗数杀人笔记》是一本虚构小说,整部小说都围绕一个核心概念展开——暗数。

 

暗数是指已经发生、但因种种原因没被官方记录在案的犯罪数量。

 

举个例子:一个杀人犯,杀了3个人,找到两具尸体,司法机关只能定罪2条人命,3-2剩下的那个“1”,就是“暗数”。

 

暗数越大,待挖掘的真相也就越多越可怕。

 

小说里的主角蒋鹏,挖掘的就是这些尘封的暗数和真相,通过调查、走访案件当事人或与其相近的人,多角度还原整个故事——当事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犯罪甚至杀人?

 

现在整部小说写了8个案子,今天发的是「序章」和「第一案」。

 

友情提醒,第一个故事很长,我肺活量很好,一口气就看完了,如果你一口气没看完,可以使用微信的“浮窗”功能。

 

 

就说这么多,一起看故事吧。

 

-1-


我第一次见到刺头蒋鹏,是2014年秋天,江浦监狱。

 

监狱是个神奇的存在,有蹲号的罪犯,有监察的狱警,还有像我这种在监狱里干新媒体的——监狱新闻编辑。

 

每个月,监狱文教楼的演播厅都会播一期半小时的视频新闻,那片子就是我剪的。

 

但我的梦想压根不是剪片子,而是成为一名作家,写一部《监狱风云二十年》的故事出来。

 

我刚进去工作那会儿,恰逢监狱搞创建,领导点名批评狱内新闻没创新,太形式化了,把创新任务交给了教改科科员李爱国。

 

李爱国找到我,说你小子不是想当作家吗?走,今儿跟我见个人,采访一犯人。这人在犯事之前,还是个狱警。

 

我说赶紧的,俩人就往二监区走。


当天气温很低,路面结冰,李爱国穿着冬装警服,两张黑色毛领紧紧包裹着细长的脖子。我扛着摄像机小心翼翼跟在后面,胸口挂一张教改科特批的采访证。

 

二监区在监狱东面,一栋四层白楼,新建了院子,大门安装了指纹门禁系统。李爱国走到门口,掏出对讲机呼道:二监区值班民警,二监区值班民警,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几秒钟后,对讲机回话,立刻有狱警打开了门禁。李爱国出示了采访批准条,我们进了监区。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监管区域。

 

监区走廊很长,水磨石地面。右手边是监舍,20几间监舍里挤满了囚犯,人挨人站床边。他们穿着蓝色冬装囚袄,剃光头。出工哨一响,囚犯挨个报数,排着队走出监区。

 

领路的狱警眼泡子肿的跟青蛙似的,他带着我们七拐八拐,一路走到监区大厅,指着西南角一个棕色木质警务台,让我们在那等着。出工队伍排成长龙,囚犯们陆续从我眼前经过。


他们大多数人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衣袖里,宽大的囚袄是七八十年代军大衣的样式。蒋鹏排在队列中间,等他走到大厅中间,青蛙眼冲他喊道:

 

“115,出列。”

 

蒋鹏站姿笔直,双手紧贴裤缝,大喊一声“到”,朝我们走来。走到距青蛙眼狱警一米开外的位置,他停下来,双手扶膝,左腿后撤,蹲了下去,后背打得挺直,胸肌快要撑开棉袄,一看就是练过的。

 

按狱规,犯人与警官交谈,必须蹲姿保持一米距离。


 

青蛙眼清清喉咙,故意放大声调说道: “蒋鹏,教改科准备给你做个节目,配合好了,后面对你改造的方方面面都有好处。”

 

“报告干部,我拒绝采访!”蒋鹏声音浑厚,大厅连响两次回音。

 

李爱国瞪着眼睛,脸色铁青。青蛙眼朝我们走过来,面露难色,让我们先回去,“我再给他做做思想工作,要是他确实不接受采访,那也没辙。”

 

回到演播厅,李爱国略显沮丧。我说,你刚才看出猫腻没?他耸耸肩,问什么猫腻。

 

“那青蛙眼和蒋鹏演戏呢。”

 

他点点头,又耸耸肩,说那也没办法,人家不肯配合,也没法强求。我说不能这就算了,蒋鹏不让采访,咱们先采访青蛙眼。

 

监狱食堂旁边有个小饭馆,晚餐时间,我定了一桌菜,李爱国去食堂门口堵青蛙眼。菜还没上齐,李爱国拽着青蛙眼进了饭馆,两人互相恭维,李爱国喊青蛙眼“张队长”,青蛙眼喊李爱国“李科长”。

 

我立刻迎上去,跟着恭维几声。等入座了,菜上齐了,走了三四杯酒,客套话都说腻了,李爱国开始跟青蛙眼聊正事,他说:“张队长,这么突然请你吃顿饭,还是那事,务必帮忙做做那个犯人的思想工作。”

 

青蛙眼给李爱国敬酒,两人干了一杯,说:“李科长,蒋鹏性格很倔的。他不想做的事,软硬都没用。”

 

我插了句话,问:“张队长和蒋鹏原来是同事是吧?”

 

他点点头,“他原来是警校的优等生,搏击冠军。板上钉钉考刑警,结果当了狱警。冠军脾气,把一个刺头犯揍了,断两根肋骨,狱警也当不成了。”

 

我敬了青蛙眼一杯酒,说打个架也不至于脱了警服换囚服啊——是不是还有戏?

 

青蛙眼酒量不行,杯酒下肚,脸色通红润亮,开始说车轱辘话,有戏,有戏。不过不是戏剧,是戏弄,戏弄呀。

 

 青蛙眼已经一副不能再喝的样子,我捅了捅李爱国。李爱国搭着青蛙眼的肩膀,“老弟,上上心,试试看,成不成再说。”

 

青蛙眼摇摇手,蒋鹏不想别人知道他爸的事,所以,没用。

 

我说这样,请张队长明天给我们看看蒋鹏的判决书,我们深入了解了解,回头再找他聊一次,实在不行就算了。

 

青蛙眼较劲似地点头,说:“行行行,你们不信我没关系,我能配合的尽量配合。”



第二天下午,李爱国夹着几页A4纸来了演播厅。他把纸递我,说:“上面都是一带而过,你看看。”


我翻看纸页,判决书上写蒋鹏因使用虚假身份证件罪、过失致人死亡罪、脱逃罪,量刑建议为有期徒刑6至8年,鉴于其有重大立功表现,最后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

 

我仔细地把判决书上蒋鹏的犯罪事由看了一遍,激动地说:“太有戏了,绝对创新。你在科室工作,能不能查到他当狱警时打犯人那事。”

 

李爱国说,他12年入职的,我在单位待了十三年了,上上下下,小年轻老干部谁不认识,唯独对他毫无印象。我一早就去狱政科翻档案,他总共没实习几天,就被解聘了。我找他当时监区的教导员问了,他打的那犯人叫苏小杰,你猜他是谁?

 

我摇摇头。

 

李爱国伸着脖子问,99年的921持枪抢劫案听过没?

 

我还是摇头。

 

李爱国缩回脖子,也是,你当年还小。那案子真是轰动江浙沪,我印象里,我家楼下的银行,好多天没人敢取钱。

 

1999年9月21日到2000年元旦,四个云南文山人从云南一路抢到江浙沪地区,专抢取完款刚出银行的储户,每次只开一枪,打头,不留活口。四人人手一把54式手枪,一共作案11起,枪杀10人,重伤一人,涉案金额9万7000余元。

 

警方抓捕那天跟四人发生枪战,当场击毙了三个,有一个送去医院后救活了——就是苏小杰。

 

李爱国说,苏小杰就是4个案犯里最小的,当年未满18周岁,没吃枪子,判了无期。

 

我问他,苏小杰在哪个监区服刑?

 

李爱国迟疑片刻,说也在二监区,那里都是重刑犯。

 

下午2点多,李爱国带我去二监区找苏小杰。犯人们都在操场上除冰,副教导员是个面善的小胖子,他把苏小杰喊到我面前,自己和李爱国聊球赛去了。

 

苏小杰高个,额头短,眉毛粗,厚嘟嘟的嘴唇干裂了,翘着皮。他很健壮,穿着蓝色囚袄,敞着胸襟,手上拿着一把铁锹。乍一看,有股邪劲。

 

我往后退了退,副教导员回过头,指着他说道:“苏小杰,把劳动工具放回原处,蹲下说话。”我找来两个小木凳,递给苏小杰,问他今年多大。

 

他接过凳子,愣了一会儿,说:“过三十了。”

 

我问他,记得蒋鹏吧,跟你打架那个狱警。

 

他搁下凳子坐下,使劲点点头,说当然记得,他那不是打架,是要弄死我。


-2-

 

蒋鹏两年前夏天分到二监基建队时,苏小杰已经在江浦监狱蹲了十年。

 

二监每年都来新警,劳改犯喊他们“飞机杆”,因为他们的肩章是两个拐,像飞机翅膀。老犯都不怕“飞机杆”的,知道他们是刚出警校的“瓜娃子”,不把他们放眼里。

 

按老规矩,新警上岗第一天要认人头,熟悉犯人的长相、名字。那天,一百多个犯人坐在监区餐厅,一边吃饭一边看《非诚勿扰》。

 

蒋鹏走进餐厅,打算点个名。吼了两遍,却没人吱声,犯人各顾各的,聊天,吃饭,看电视。

 

蒋鹏耐不住了,把小岗——协助狱警监管工作的骨干犯——揪了起来,让他关电视,吹哨子集合。哨子一响,电视一关,犯人都来火了,一片嘘声。按照规定,就餐时间看电视是受监规许可的,是犯人的权利。

 

餐厅分两间,一间20平米,中间打通。桌椅是不锈钢的,固定在地面,防止犯人发生殴斗时用来伤人。蒋鹏慢慢走到警务台,站定了,也不讲话。


警务台是一张100多斤的不锈钢桌子,桌子下面有两套音响设备,桌面放一个话筒。他猛地一使劲,将警务台举到腰部位,搬着它放到餐厅的正中间,然后猛地放下。一声巨响,水磨石的地面被砸出两块硬币大小凹坑。

 

他将点名册砸在桌面上,餐厅里鸦雀无声。

 

整个监区挑不出几个人能将警务台举起,这不像举100多斤的杠铃,桌面太宽,不好着力。懂的人一看就知道,蒋鹏是个练家子。

 

 

认完人头,小岗喊了四个人才将警务台腾回原处。五分钟,点名完毕。

 

监区规定,新来狱警要每周和犯人一对一谈话,做思想工作。一周后,轮到苏小杰,俩人怼上了。蒋鹏狠归狠,苏小杰却不认,他在二监待了十来年,上到教导员,下到监房大组长,都起码认个脸熟,说话客客气气。

 

当时,蒋鹏坐在警务台上,苏小杰拿着一个塑料小方凳站着。蒋鹏叫他坐下,苏小杰说自己痔疮犯了,站着聊。蒋鹏不信,一把巴掌拍在桌面,警务台上国徽都震掉了。

 

苏小杰也来火,说没法坐,非要站着。

 

“我当时想,坐牢十来年,什么事没见过?严管队、禁闭室前前后后去过七八次了,什么事怕过啊?”

 

蒋鹏说,要不找个犯医给你验个肛?

 

苏小杰不想受罪,把塑料凳子扔到地上,用脚挑到合适的位置,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蒋鹏又一拍桌子,说你是老犯了,不知道标准坐姿什么样?

 

“我就直接开骂了,说你知道我是老犯,还搞什么入监教育?你个飞机杆,老子够给你脸了。知不知道老子蹲了十年牢了?十年前你鸡巴还没长毛呢!”

 

对狱警来说,犯人敢这么顶,是明摆着“抗改”了。

 

蒋鹏真急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半张脸通红,拳头拧紧。另外两个警官赶紧跑来,把苏小杰带到办公室去教育。

 

“我这么跟你说,一般的无期犯是不是正常情况下认真坐满两年牢就改判有期?我当时坐牢十年,还一直没改判,知道我坐牢有多不认真了吧?每年都要干几场,最多加我刑——但我本身就是无期徒刑,到顶了,还能枪毙我?”

 

从办公室出来,苏小杰就朝蒋鹏竖中指。蒋鹏一步冲到他跟前,伸手就是一个过肩摔。办公室的警官冲出来了,拖住要反击的苏小杰,说他挑衅警官,当场罚他带镣一周。

 

苏小杰告诉我,蒋鹏再狠,他都不怕,因为自己从小就是狠着长大的。他17岁就跟三个文山的大哥出来闯,四个人都没有了父亲——不是死于尘肺,就是死于矿难。几个人从小练刀练枪,拳头照着墙上打,杀人也没手软过。

 

“一个新警察我会怕?当场气炸了,我就使劲骂,说你查查老子案底,老子在你没长屌毛的时候就打死过警察。”

 

苏小杰没想到,就是这句话惹出了后来的事。

 

苏小杰被铐在监房大门的铁栏杆上反省,蒋鹏没再说话,进了办公室。回来时,他径直走到苏小杰面前,贴着他的面孔站着,一直瞪着,眼睛里全是血丝。

 

有警官看他不对劲,跟在身后劝。

 

苏小杰也不示弱,凑到他耳边撂狠话:“有本事解开老子镣铐,打一架。”

 

蒋鹏没说话,整理了一下苏小杰的衣襟,说好好反省。说完走了。

 

 

当天晚上九点半,点名熄灯,苏小杰戴着镣铐躺下。他听见监区门禁“滴”一声响,知道是蒋鹏来了。

 

蒋鹏敲敲监房门,一边开门一边喊苏小杰。苏小杰笑他,警官?大半夜喊我干嘛,请我抽中华吗?犯人跟着起哄,喊道:抽什么中华,抽雪茄,我这藏了一只。

 

蒋鹏摇了摇铁门,说不想睡觉的都出来。没人再说话。

 

苏小杰出了监房,蒋鹏一把拉上房门,锁起来。苏小杰见他换了一双黄色的球鞋,知道这是决心要打。

 

苏小杰跟着蒋鹏,一路进了水房。他笑一下,问蒋鹏,水房是不是没监控?你不怕我打死你都没人救?

 

水房砌着水泥洗手台,地上白瓷砖,湿漉漉的,拐角摆一个不锈钢菜桶和一个拖把。蒋鹏没说话,抄起拖把拖起地来。

 

苏小杰说,把我镣铐解了,热身一下。他走到蒋鹏面前,伸出手。蒋鹏拿起苏小杰的手看了看,又放下,继续拖地。苏小杰不耐烦,“开呀?怕啦?怕就送老子回去睡觉。”蒋鹏还是不说话,放下拖把,脱了警服。苏小杰继续挑衅他,“脱了,你就再也没机会穿了。”

 

这话刚说完,蒋鹏突然走到他面前,抬手一耳光,打得他连退两步,嘴角冒出血。

 

苏小杰急了,拖着脚镣冲上去,跟蒋鹏扭打在一起。他动作缓慢,没占到什么便宜,被蒋鹏一腿扫在腮帮上,摔在角落的不锈钢菜桶里。


蒋鹏又扑上去打,苏小杰翻身抱起菜桶来挡。蒋鹏整个身体压上来,肘拳相加,一刻不停,打了有一分多钟。不锈钢菜桶被打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

 

“我脑子里嗡嗡响,心里觉得不对劲,哪来这么大仇?约个架,打一下,顶多以后谁服谁的事。”

 

蒋鹏打得精疲力竭,手上慢下来。苏小杰趁机扔了桶,伸手用手铐勒住他的脖子。蒋鹏想将手臂插进他的手臂里,但身上泄了力气,软下来。苏小杰一边勒一边骂,你这鸡贼警察,让我带着镣铐挨揍,公平吗?老子现在绞死你。

     

蒋鹏说不出话,脸色已经乌紫。他用手拍了拍苏小杰手臂,示意有话要说。苏小杰手上松了劲儿,服了吧?

 

蒋鹏扶住他的手臂,气喘得跟风箱一样,边喘边说,苏小杰,你他妈还有脸说公平?你开枪抢劫的时候,对那些受害者公平吗?你拒捕杀警的时候,想过公平吗?你开枪打死的那个警察,是我爸。

 

“我一听,傻了,双臂也松劲了——世上哪有这巧的事?讲实在话,当年那个画面我隔三差五就会梦见一两回。”

 

 

我打断苏小杰,说你可想清楚,每句话都是要负责的。然后,我关掉录音笔,又重新打开,问苏小杰:你确定你打死的警察就是蒋鹏的父亲?

 

苏小杰说,我可查不了档案什么的,但我确定。我就那么一松劲儿,他就翻起身把手铐卡在我脖子上,就凭那股要弄死我的劲儿,我也确定。

 

“我说,我是无期,你打死我不值当,别脱了警服换囚服。”

 

苏小杰说,他不是怕死,是“真心实意”不想一个年轻人就这么毁了。

 

我问怎么替警察着想了。

 

他没回答,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给你讲讲我们当时的情况。

 

“我们四兄弟在镇江一个农商银行抢了四万块,原本想好的逃跑路线被到处设了卡,只能先往南京方向跑。逃到一个叫古柏的小镇上,我们盘算在小镇躲几天。


找到一间废弃的简易工棚,位置比较偏,周围长了一米多长的枯草,很隐蔽。大家合计一下,就躲了进去。

 

当时零下好几度,晚上睡觉冷得大家受不了。我三哥就出去捡稻草和木柴生火,夜里雾水厚,木头稻草全潮兮兮的,半天点不着火。我们身上带了4把枪,6包子弹。三哥拆了4颗子弹,用火药引火。


火苗一下旺起来了,木头稻草不够烧一晚,他又出门捡柴火,回来时说不好了,4颗弹壳掉了。

 

我们已经作案11起,开了11枪,警方早就摸透了我们用的什么枪,什么子弹。掉了4颗空弹壳,你想想,要有人捡了送派出所,还得了?我们就藏不住了。

 

当时想着连夜跑,但镇江那案子风声没过,跑也没处跑。三哥叫大家出门帮忙找,不然他心里不踏实。夜里没法找,天蒙蒙亮出去找。我们是昨天傍晚发现这间棚房的,周边一圈一米多长的荒草,以为很偏僻。


早上出门找弹壳才知道,周边100多米是荒地,外围是个池塘,大早上一群妇女蹲那洗衣服洗菜,叽叽喳喳地说笑呢。你说这不麻烦了,我们四个外来人一下就露了脸。小地方对陌生面孔很在意的。

 

掉弹壳的事是我们太疑神疑鬼了,不出来找,躲棚房里根本不会暴露。我们也不能返回棚房呀,这样更有问题。4个大男人往一间废弃的棚房里去,更可疑。我们只能装作是出早工的民工,往镇方向去。等池塘边的人少了,再躲回棚房。



 

那天注定倒霉。我们在柏油路上没走几步,拐角处冲出一辆自行车,撞到我二哥的腿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女中学生,长辫子,跟我二哥道歉。


自行车撞一下没大事,但二哥的枪掉地上了,女学生看见了。二哥直接上去捂住女学生的嘴,掐着她的脖子将她往拐角推。


大家一起上去,帮二哥掐女学生脖子。你说奇怪不奇怪,四个男人掐死个女学生费劲呢,折腾好几分钟,人还活蹦乱跳的。路上的人开始多起来,结伴的学生从远处骑自行车来了。二哥用枪把手把女学生敲晕了,大家只能撂下她赶紧跑。


 

我记得我大哥当时抱怨一句:开枪开惯了,用手掐不死姑娘,一个比一个手软,今天肯定完蛋了。

 

大哥预感不错,我们躲回棚房没一会儿,警察就把那里包围了。我们把手枪上膛,用一根梁木抵住房门,带头撞门的是个40多岁的老警察。他穿了防弹衣,身后站着一个端着冲锋枪的。


门被他撞开后,我们四个同时开枪,老警察的防弹衣上先中了几枪,跌倒在门边,后头那个没来得及开枪,肩膀和左腿中了枪。我大哥上去补枪,老警察扑上去帮他挡枪。大哥一枪打在他额头上,一枪打在他脖子上。然后一群警察冲进来,好多人一起开枪。


我大哥、二哥、三哥被打成了筛子,他们的血溅到我脸上,还是烫的。我也挨了三枪,最危险的一颗子弹距离心脏偏了0.2毫米,我也不是不想偿命,没死成叫我怎么办?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们那天4个人一起掐那女孩,为什么没掐死她?后来想通了,大家那天都预感要穷途末路了,弄死个娃娃不起作用,大家的手也就软了。

 

我没想到我自己能活下来,而且还能在里面碰见那个协警的儿子。我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3-

 

蒋鹏作为实习狱警,在水房和苏小杰约架的行为,严重违纪。水房没有探头,苏小杰本想替他隐瞒,但那只不锈钢菜桶被监区领导发现了,上面都是拳印,领导认为有人恶意损坏公物,要彻查,揪出这颗老鼠屎。

 

通过调阅监控,发现那个不锈钢菜桶是晚上收封时放进水房的,虽然水房的监控有死角,但过道里的画面可以看出菜桶当时完好无损。蒋鹏带着苏小杰去水房打架的事就瞒不住了。

 

监区安排苏小杰验伤,发现他断了两根肋骨,这事性质变得更严重了。蒋鹏后来被解聘,算是从轻处理了。

 

弄清这事后,我还不满足。约架被开除并不是他的重点经历。

 

从判决书上可以看出,他被开除后不久,开始私下查案,追捕一个叫冷国辉的刑满释放人员,最后还意外导致其死亡。弄清楚这件事,还得蒋鹏开口。

 

再次找蒋鹏之前,我让李爱国帮忙查一下蒋鹏父亲的档案。

 

蒋鹏的父亲叫蒋富民,2000年牺牲之前,在古柏镇派出所干了十年协警——并没有正规编制。据说蒋富民牺牲后,因为单位没给申请烈士,家属还到单位大闹过一场。

 

过了两天,临近饭点时,我和李爱国去了二监区,顺道从职工食堂打了三份盒饭,有一份是带给蒋鹏的。李爱国在科室工作多年,做犯人思想工作比我有经验。


他说别小看一份盒饭,犯人的伙食常年累月是水煮大锅菜,盒饭也能馋得他们流口水。但也不能搞得太刻意,买三份一块吃,犯人才不会觉得别扭。

 

到了二监区,青蛙眼变客套了,大概上回一顿饭的交情起了效果。我们在谈话室等着,几分钟后,他领着蒋鹏来了。李爱国让蒋鹏坐,递他一份盒饭,说:“你吃盒饭吧,我们得聊一会儿,估计得错过监区开饭的点。”

 

蒋鹏把盒饭接过来,推到一旁,直接说道:“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你们别白费功夫了。”说完他指了指放在桌面上的摄像机。

 

我顺着他的话问:“是不是因为你爸以前的事?”

 

这话好像激怒了蒋鹏,他语气变得生硬起来,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现在这样是我活该,我爸怎样,也是他活该——你们走吧。”

 

我和李爱国吃了一惊。我想激他一下,故意说:“你爸当年替人挡枪子很英勇,你怎么这么说话?”

 

蒋鹏不吭声,径直走到谈话室门口站着。

 

出了谈话室,李爱国说:“你这样不行,他不愿说,弄不好真有难言之隐。我们挖人家的经历都是出于私心,你这刺痛他一下很没必要。这采访,我看算了吧。”

 

青蛙眼追到门口,送了我们两步,他说:“你们不信我吧?跟你们说了,没戏。父亲这两个字就是敏感词。你们还是找点其他素材吧,不送了。”

 

 

李爱国放弃了这个“创新”节目,半个月没来找我,只留下了那张教改科批的采访证。

 

蒋鹏的再一次拒绝,却让我更放不下好奇。我揣着采访证四处打听,想知道冷国辉是谁——这是蒋鹏判决书上最后一个线索人物。

 

直到元旦假期,也只了解到一点档案上的资料。冷国辉是本地人,1970年代出生,1997年底到1999年曾在江浦监狱服刑,案由是偷盗。2000年初,出狱后没多久,他再次行窃被抓,因涉案金额小,关了一个月就被释放。抓他的人,就是蒋鹏的父亲,协警蒋富民。

 

当时,距离蒋富民中枪牺牲不到一个月。

 

这令我兴奋不已。虽然之后再也没打听到什么具体的事,但这种关联已经极大地刺激了我的想象。我甚至想,就算采访不了蒋鹏,这也够我“创作”出一段错综复杂的悬疑情节了。

-4-

 

元旦假期过后,李爱国又来演播厅找我扛机器。监狱要在会见室搞一场开放日活动,让犯人亲属入监探视。

 

我跟他到了会见室,那是一个两百多平米的大厅,有很多玻璃隔间。走廊尽头站一群家属,穿着花花绿绿的羽绒服,正常情况下会见,犯人坐里面,亲属坐外面,隔着玻璃用电话沟通。


因为是开放日,亲属也被放到里面,可以和犯人近距离接触。放进来之前,先要核验家属身份,然后再通知各个监区将犯人带入会见室。

 

聚集的亲属太多,两个负责核验身份的女警喊我和李爱国帮忙。

 

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拎一袋子书往队伍前面挤。她站到李爱国面前,着急忙慌地说,警官,我光顾着这个袋子了,把包落在公交车上,身份证钱包都在里头。

 

李爱国说,那不行,下次再来吧。妇女把一袋子书送到他面前,说:“警官麻烦你把袋子转交我儿子。”李爱国挥手打断了妇女的话,严肃地告知她,警官不能私带物品给犯人。


说完,李爱国把妇女往队伍后面推,妇女心不甘,拎起袋子往前送,喊着:“我儿子二监区,警官帮帮忙。”

 

那袋子里约十几本书,她猛拎起来,吃劲了,整个人踉踉跄跄,跌坐地上,脸色发白。

 

我赶紧去搀了一把,她摇摇手,不愿站起,说,低血糖,晕。李爱国示意我把她带去会见登记室。我把地上的袋子拎起来,里面都是漫画书,《名侦探柯南》和漫威英雄系列。


她扶着墙站起来,跟我去了登记室。女警官的办公桌上摆着麦片,我要了一袋,给她冲了一杯。她喝下麦片,脸色缓和了一些。

 

她的眼神空洞洞,法令纹深刻的像两条对称的刀疤。我看她捧着杯子的手,皱巴巴,长了冻疮,骨节粗大。她放下杯子,抱怨自己:

 

“记性差的不得了,右手拎着这个袋子,左手就忘了钱包,里面有身份证,1200块现金。要给我儿子上账的呀。他性格本来就倔,以前不让我来看他,只准通信,好不容易今天来看看,我这记性坏事。”

 

我没话说,也硬生生劝了一句,下个月再来吧。

 

说完,我转身出门。她拎着一袋子书追上来,说:“帮帮忙,我儿子二监区,叫蒋鹏,帮帮忙,他叮嘱我带这些书给他的。”

 

我停下脚,又走回去,重新打量一下她,再次核实一遍:“您是蒋鹏母亲?当过狱警的那个蒋鹏?”

 

她点点头,问我:“你认识我儿子呀?”

 

必须承认,我心中掠过一阵自私的喜悦,立即扶她重新坐下,想马上问她蒋富民和冷国辉的事情。然而,看到她不知所措的表情和那两道刀疤一样的法令纹,我话到嘴边突然卡住了,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

 

我说,这样吧,我也不是狱警,这些书我只能帮你转交给二监区的狱警,看他怎么办。

 

没等她再开口,我拿过那袋子书,抱在怀里。她看看我,连声致谢,颤巍巍地往门外走。我跟上去问一句:“您钱包掉了,怎么回去呢?”

 

她说:“口袋里有四个硬币,坐趟公交转个地铁就到了。”

 

我塞给她50块钱,说:“公交站走过去有小一公里的,您打个车吧,您这身体别又晕在路上。”

 

她接过钱,又连声谢我,说:“那我下次来还你。”

 

看她慢慢走远,一阵沮丧突然涌上来。我觉得自己真是无聊极了,像个窥探隐私的狗仔。

 

转眼又一个月过去,我再也没和李爱国提过蒋鹏的事。春节后的一天,我在演播厅煲剧,青蛙眼来了。刚进屋,他就掏了五十块钱递我,说:“蒋鹏让我还你,跟你说声谢谢。他妈上月来会见时没找到你,把这事跟蒋鹏说了。”

 

我给青蛙眼倒了杯开水,说这小事,至于你跑来。

 

青蛙眼接过水,笑笑说:“我倒真不至于为了还钱来的,蒋鹏让我来说一声,采访的事他答应了。”

 

我拿起那五十块钱,盯了好几秒。

 


< 序章 > 完

 

大家好,我是徐浪。

 

上面这些段落,是《暗数杀人笔记》的序章。第一案的故事,下面正式开始。

 

接下来,我们会以主角蒋鹏和罪犯的双重视角来讲这个故事,一开始你可能会不太适应这种叙事模式,耐心点看,很快就习惯了。

  

 

001

师徒案

我和苏小杰在水房打架这事,我知道自己躲不开的,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当时的状态也有点沮丧,本来考警校是想当刑警,参加警察录用考试时,第一志愿是刑事侦查,第二志愿是司法系统的警察岗位。结果第一志愿没过,第二志愿当了狱警。不太想干的工作,丢了也就丢了。当时想着,等处理结果下来,找个拳馆当教练去。

 

想当刑警这事是受我爸影响,这么说吧,我是在我爸牺牲后,躺在医院太平间里,我妈带我去看他时,才知道他一直是个协警。


 

你知道当时什么场面吗?

 

我妈是端着半块蛋糕去太平间的,当天是她生日,我爸答应回家过生日的。她拉着我站在我爸尸体旁边,我那时才十岁。我爸躺那里,闭着眼睛,脸色乌黑,额头一个弹孔,脖子上一个弹孔。


脸上的血被擦干净了,除了黑点、显老点,总体上,他还算英俊。这是我妈的原话,要不是面相上的优点,她哪里肯嫁给我爸呢,一个乡镇派出所的协警。

 

她把半块蛋糕糊在我爸脸上,趴在我爸身上哭喊:“干了十年协警,每个月就给你三百来块钱,你这么拼到底图啥呀!图啥?”

 

围在太平间里的警察都低着头出去了,我妈那天的哭声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持续了一个上午。我就木愣愣地站那,看着她哭。


那天我才知道,我爸活着的时候是跟我吹牛,他压根不是正编警察,是个协警。他还骗我,他那件肩章上带国辉的警服只有高级警察才配穿。

 

按道理,没理由不给我爸评烈士。我妈带我去派出所闹,所长姓徐,我管他叫徐叔。我妈抱着我坐到徐叔的办公桌上,扬起巴掌,啪啪啪地扇我的后脑勺,让我哭给徐叔看。


她一个女人,拖个孩子,难也是蛮难的。怪我不争气,半天哭不出来。徐叔起身来劝,警队的人也都进了办公室,大家手上都拿着黄信封。一个接着一个,把信封交到我妈手里。

 

徐叔说:“这事我不能跟你说,但请你相信,我这么做是在保护富民最后的尊严。”

 

这话我妈听不懂,跌坐在地板上,把信封里的钱撒得满地。闹也不起作用,徐叔索性腾了地方躲她。后来有值班的女警进来送饭,劝她:“嫂子,这事真怪不了所里。老蒋那么好的人,谁不想帮他申报烈士。话说老蒋这事,也怪他自己。”

 

我妈急了,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警说:“老蒋牺牲前,办了一个小偷的案子。”话刚开了口,被后头跟着的个男警察打断,他接过饭盒,推那女警出去了。

 

我妈更急了,问什么小偷的案子。男警察不接话,搁下饭盒说,嫂子,你得相信我们,都是照着老蒋考虑的。

 

我妈愣了会儿,从地上站起来,拉着我往办公室外面走。那男警察弯腰收拾地上的钱,追上来要把钱塞给她,她也不伸手,钞票一张张往后飘。

 

我妈要骨气,该争的名誉争不来,同情的东西她也不会收。

 

从那之后,我妈打两份工,天不亮出工,天乌漆漆收工,日子两头黑,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关于我爸的事,她再也不提。我只要开口问,就是一顿骂。


但是,那女警的半截话我死死记住了。

 

很多事就是奇怪。我想当刑警,结果当了狱警。当了狱警,我就有了个想法:我肯定能找到那个小偷和开枪打死我爸的犯人。

 

刚进江浦监狱实习,我就琢磨这事儿,想办法看我爸出事前后的犯人档案。跟苏小杰撞上之前,我其实已经查到了那个小偷。

 

他叫冷国辉,是个惯偷。我爸抓他那次,没有判刑,因涉案金额不够立案标准,看守所关了一个多月就放了。再后来,他又盗窃,被判了两年,刑满后出去了。

 

我很奇怪这人能跟我爸有什么关系,还没来得及找他———哪想到苏小杰自己冒出来了。

 

我当然也没想到,又因为打架的事儿,事情绕回去了——冷国辉也冒出来了。

 

 

那天我值夜班,晚十一点,我坐监控台上,看见106监房有两名犯人发生了推搡,监控画面里他们正在抢一本书,有发生打斗的可能。

 

我通过对讲系统下达了口头警告,但他们的争执反而更加激烈了起来,我只能起身去监房处理。

 

走到106门口的时候,两个犯人已经打了起来。他们一高一矮,高个子犯人裸着上身,穿一条磨透了的蓝色三角裤,正将手中的书砸在矮个子犯人脸上。

 

矮个犯人正准备举拳打人,我已经打开了监房门。

 

“都给我蹲到墙角!”

 

我下达口令后,把那本书拿到手上。书破烂不堪,足足600多页,没有封面,随便翻动几张,页页见黄。

 

“这书哪里来的?”

 

两名打架的犯人昂着脑袋,一声未吭。在监狱看淫秽书刊是违规的。

 

我把监房组长喊出来,他说:

 

“这栋楼以前关过一批90年代的犯人,这批人刑满后留下了一大堆违禁物品,本来要销毁,但犯人们私下扣留了,全囤在地下室里,那里还有很多本黄书。”


我本来不想管这事,毕竟当时我还在等待处理结果,说不定过几天就收拾东西走人了。但那天和我一同值班的是个老狱警,他知道了我打架的事,老对我说教。我没处躲,借着上厕所的理由,去了地下室。

 

打开地下室门后,一股霉腐味扑面而来。我有点儿好奇,犯人们除了藏黄书,还会藏什么违禁品。我进去翻找了一会,里面都是犯人刑满之前丢弃的衣被,还有一大堆破损的劳动工具。

 

我在几块蛀烂的木板上找到一个编织袋,编织袋已经风化,用手一拉就破了个大洞,里面掉出来一堆杂物,乱七八糟地散在地上。其中就有一些破破烂烂的黄书,我用脚踢了踢,看到一个绿色的软面抄,皱巴巴的。

 

我捡起来随意翻了两页,本子里都是些算卦的术语,看不懂,但觉得有趣,就带去了值班室。

 

 

这个本子的第一页有个潦草的签名,写着“阚桂林”三个字,应该是一个叫阚桂林的犯人记下的周易算卦笔记。

 

监狱什么人都有,有人天天学习彩票预测大法,有人打坐参禅,学周易打卦、气功治病的也大有人在。说白了,犯人都是做做白日梦,耗耗时间。监狱里最可怕的就是无处打发时间。

 

所以,我当时认为,这本笔记很可能是犯人写来打发时间的东西。我大概翻到十几页的地方,看见一个卦例。

 

那个卦例,很多字我还不认识,但认真读起来,也能看懂个一知半解。是个测婚姻的卦例,求卦人可能被妻子戴绿帽子了。

 

我觉得很有趣,就把整个记事本快速翻了一遍,一个个全是卦例。最后一张纸只有半截,上面只写了一些名字,一共七个。

 

“冷国辉,刘学信,吴乐,马鹏,顾志峰,谢宝华,刘广民”

 

冷国辉,我吃了一惊。

 

再一想,重名的人不少,这个冷国辉不一定是我爸当年抓过的那个冷国辉。但我又一想,冷这个姓氏本来就不多见,坐牢的人也不多见,再想想时间,差不多能对上,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仔细再翻了一遍记事本,里面果真有冷国辉的卦例:


 

我数了一下,记事本一共记录了三十三卦例,但后页只挑了七个人名出来。我不知道阚桂林专门拎出这七个人名是什么意思,但我当时看了看那半张残破的后页,觉得不对劲。


半页纸边缘都是霉斑,不是被人撕掉的,很可能是我捡本子时,自动掉落的。

 

我又去地下室翻了一圈,果真找到小半截纸,往记事本后页一拼,一张纸凑齐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我没心思找了。因为离开监控台一刻钟,督察组就会打电话来询问情况,狱警的值班情况也被狱政科监控着的。

 

重新找来的半截纸上写着:《家人卦》,命案,一人死亡。

 

 

监狱的文教楼有图书馆、心理咨询室、演播厅,本来还有一个服刑人员档案室,后来搬去狱政大楼了。

 

档案室在狱政大楼一楼,楼层面积大,狱警自己打扫不过来,于是每个月带着几个犯人去搞一次大扫除。那次,我主动带了六个犯人进去。

 

要找出冷国辉的档案并不难。按冷国辉那个“家人”卦的算卦时间——98年11月1号,参考这个年代范围排查下去,很快就找到了。

 

档案上有他的照片,光头,三角眼,鼻侧一颗黑痣。他住后白镇,70年代生人,十六岁蹲过少管所,后来又进去两三次,全是盗窃罪,是个惯偷。


我爸2000年抓他那次,因涉案金额不够立案标准,看守所关了一个多月就被放了。这有点反常,那个年代,冷国辉这种惯偷即使不够判刑也会被送去劳教。

 

他是1997年12月投入江浦监狱服刑的,案由也是盗窃,在后白镇东城水产市场偷商户钱,涉案金额较大,被判刑2年。之所以获得轻判是因为有自首情节。

 

我感到疑惑,一个惯偷怎么会跑来向警方自首的。我仔细看了一下他判决书上作案情节:判决书上显示1997年9月20号凌晨1点,冷国辉携带作案工具锯条4根,在东城水产市场锯断联排4家商铺的卷帘门锁具,盗窃2400元现金。9月21号,冷国辉便向后白镇派出所投案自首。

 

头天偷了钱,第二天就自首。这份判决书里肯定隐藏着事情。

 

来不及细想,对讲机里催我去科室。单位给我的处理通知下来了。

 

我掏出手机给档案拍了张照,把犯人带回监区。当时已经过了九点,监区有个叫赵金宝的犯人正好刑满,教导员让我顺道带他去科室里办出狱手续。这算我当狱警的最后一桩差事。

 

办理出狱手续,需要将犯人的服刑档案移交到科室,我看了赵金宝的判决书。赵金宝是个三进宫的惯偷,他第一次服刑的时间和冷国辉的服刑时间有交集,而且他当年和冷国辉还在同一个监区改造。

 

 

离开单位的第二天,我去了马平山。赵金宝出狱后去了那里。

 

我跟赵金宝约在一个茶餐厅见面,点了两份简餐,算是早午饭,和赵金宝边吃边聊。

 

我问他第一次坐牢是什么情况。

 

他说是95年,跟人学了单钩开锁,开着大面包车,扫楼式盗窃。那回是大案子,全省督办,他因为不是主犯,逃过一死,坐牢2年,97年就刑满了。

 

我问他当年是不是投改在二监区。

 

他想了一会,说是。

 

记得阚桂林这个名字吗?

 

他摇了摇头。我提示他,阚桂林会算卦,在监区帮很多犯人算过卦。

 

他说有点印象,那时候是有这么一人,但当年二监区分成两个分监区,这人和他不在一起,不算熟。

 

我从手机里翻出冷国辉的服刑照片给他看。他将手机举到眼前盯了一会,说这人啊,认识,圈子里的,名字想不起来了。


长得像根竹竿,扁头,开锁技术牛逼。当时是个二进宫的老改造了,听说偷东西都是为了他嫂子,在里面经常编排他和他嫂子的黄段子,也不知道真假。

 

赵金宝的这番话,又让我听出了疑点。冷国辉盗窃东城水产市场的方式是暴力开锁,用锯条把卷帘门的锁锯断了。但是赵金宝说冷国辉有很牛逼的开锁技术,将这些信息结合起来就是:一个有开锁技术的惯偷,用暴力开锁的方式偷了2400块钱,第二天就去自首。

 

赵金宝接着说,冷国辉收过一个徒弟,不知道徒弟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以前没干过盗窃这一行,是个猥亵幼女的花案犯,高高胖胖的。他在监狱里和冷国辉打过几个照面,那徒弟好像就是他第二次坐牢时的同改。”

 

 

有了这些信息,我跟派出所的几个老同志打听,找到了冷国辉的行踪。

 

冷国辉出狱的这些年,一直中规中矩,甚至还发了点小财,在市区开了家锁具店,叫国辉锁行。

 

虽然是卖锁具的,但冷国辉也给人开锁,因有前科,他在公安局备不了案,就偷偷接点私活。

 

查到国辉锁行的地址,我直接找上门去了。

 

国辉锁行在市中心的一条弄堂里,是个小门帘店,面积不过十平米,里面密密麻麻放着各种锁具。

 

店里有张躺椅,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躺上面玩手机。这人满脸胡渣,尖嘴猴腮的,穿一件圆领厚毛衣,个儿很高。

 

“老板,卷帘门能开吗?”

 

我站到店门口瞧瞧他。我知道他就是冷国辉,服刑档案上有照片。

 

“一百。”

 

他歪着脑袋打量了我一下,一带而过。

 

“锁别给我弄坏了。”

 

我掏出一百现金扔到躺椅上,他站起身,弓着背都比我高出几公分,身高在185左右。

 

“我收的就是技术钱,瞧你话问的?走,在哪?”

 

“不远,花桥公园。”

 

我看他走到店门口,跨上了一辆电动车,我也径直跨上了后座。花桥公园我很熟,那有个卖饮品的门店,估计生意不好,店面的卷帘门总关着。

 

路程大概就五分钟,转眼就到了店前。下车前他突然问我做什么生意的,我随口说是饮品。

 

电动车停在店门口,冷国辉掏出开锁工具,三下五除二打开了卷帘门。

 

他站在门口愣住了,我也愣住了。门面房里根本就不可能是饮品店,十几平米的空间内堆满了建筑材料和盘成卷的电缆,虽然外面挂着饮品店招牌。

 

“得加钱,加五百。”

 

见了店内的情形,冷国辉把我当成了偷建材的同行,坐地起价。

 

“加五百,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也没来过这里。”

 

“兄弟,进去聊,进去聊”,我伸手挽住他的脖子,将他引进店里。

 

他刚走进来,我抬起胳膊就拉上了卷帘门。

 

“你这是干嘛?别他妈跟老子来这一套,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你他妈还吃奶呢!”

 

见我关门,冷国辉知道情况不妙,迅速抄起身旁的一根钢管。

 

“知道你是老江湖!16岁少管,3次入狱,最后一次是在东城水产市场锯卷帘门!”

 

我倚在卷帘门上一边点烟,一边数落冷国辉的前科。

 

“你他妈是谁?”

 

冷国辉有些发憷,比划了两下钢管。就在他准备袭击我的时候,我提前将烟头弹到他脸上,火星还没落地,我已经使出一招飞身后踢。

 

他身后有个高约一米五的电缆线圈,被踢中之后,整个人都塞进线圈里。

 

我走到线圈面前,将他拉了出来。“你竟然还袭警?”

 

“你是警察?”他捂着胸口,抖乎乎地问道。

 

我朝他亮了一下警官证,上面写着两个大大的金属字——公安。这是我花200块钱买的假证,私下查案总得有个掏证的时候。

 

 “我私下帮人开个锁,不至于还钓鱼执法吧?警官!”他拖着长腔,好像受了更大的委屈。

 

“97年东城水产市场那案子是不是你干的?”

 

“我不是都刑满这么多年了。”

 

我逼视着他:“那些商户的卷帘门是被锯开的,但是你会开锁。”

 

“我忘带开锁工具了!”

 

“偷了东西第二天就去自首?”

 

“我他妈改邪归正呀!”

 

我站起身,拎起了他的鬓发,他发根部位的头皮就像鸡皮一样。拎鬓发这招是我从初中班主任那学的,亲身体验数年,效果很好。


“痛痛痛,我说我说,是我徒弟的案子,我顶替的。”

 

我没想到冷国辉这么怂,接着问他:

 

“你徒弟是不是叫张伟,东城盗窃案发生后他去哪了?”

 

冷国辉抬着眼睛看了看我,眼神有些迟疑,我又使劲提了一下鬓发。


“哎哎哎,张伟死了,被一小女孩杀了。”

 

我问张伟的尸体埋哪了,冷国辉说埋在肇圩村的化粪池里。

 

为了不出纰漏,我准备带着他连夜去挖尸骨,如果找不到尸骨,他进了局子完全可以反口,说是受了我的暴力胁迫编的故事。

 

我抽掉冷国辉的鞋带,绑住他的双手,然后找了个纸袋挂在他手上。我打了辆出租车,连夜去了肇圩村。

 

路上,我问他小女孩为什么杀张伟。冷国辉说小女孩是张伟带回家的,他也不知道为啥。我又问他为什么帮张伟顶东城市场那案子。

 

“我总不能报警吧?我自己身上那么多案子。况且当时警察正好查东城市场那案子,排查前科人员上门了,屋里一堆血,我赶紧揽下这案子是为了不让他们进屋,他们进屋就得发现这起命案。我当时已经埋尸了,光这事就比盗窃罪判得重了。”

 

 

到了肇圩村,冷国辉带我来到他和徒弟从前住的旧屋,说尸体就埋在屋后的粪池边。

 

我给他解开了手上的鞋带,在工地上找了把铁锹给他。有现成的苦力,我可不想掏粪。

 

当时已经凌晨3点多了,冷国辉卖力地挖尸骨,我蹲旁边监工。盯了一会,我有点犯困,掏出手机解乏。注意力刚不集中,冷国辉就铲了一捧粪泼到我脸上。

 

我沾了一脸粪,但冷国辉随即挥打过来的铁锹被我避开了。我的手机掉进粪水里了。周围黑不溜秋,只听见一阵脚步的逃窜声,冷国辉的人影都不见了。

 

我跨过一堆碎砖,走到屋前,朝窗户里张望了一会儿。屋里黑沉沉的,地面是反潮的水泥,墙根处长满青白色的霉斑,所有的家具都蒙一层蛛网。

 

我把两扇蛀空的木门一脚踹开,进到屋里。

 

厨房灶台上摆着几个泡面盒,橱柜里有四五包过期的泡面。我走近灶台,发现泡面盒里有几截烟头。

 

这些烟头有些残有牙印,有些没有。每个人抽烟习惯不一样。屋里应该不止一个抽烟的人。

 

接着我去了卧室,卧室中间摆着一台老款彩电,蒙了厚厚一层灰。电视柜底下有一台老款录像机,一堆录像带散落在一张仿造革的铁艺沙发上。


录像机里还存有录像带,我取出来一看,录像带侧面写有一排日文大字,我认出“幼女交”三个汉字。


我走到卫生间,里面很简陋,搭一条灰色布帘,摆着马桶和澡盆,还有一个塑料的梳妆镜。我在镜子旁找到一个粉红色的卡通发夹,女童用的。

 

 

95年4月份,我19岁,第二次进去,在这之前我吃过三年少管官司。坐牢这事,一回生两回熟,分到二监区没几天我就摆老改造姿态,收了个徒弟。

 

我徒弟叫张伟,个子比我矮点,但也有一米八,体重过两百斤。我俩是一起分到二监区的,我是因为老行当获刑一年九个月,他因为猥亵幼女罪判了2年。

 

收他当徒弟那天,他正被几个犯人围在厕所吃“蛋炒饭”——用狱内配发的黄色饭盒抽打屁股。我准备去给他出个头,帮他解解围。

 

厕所站了四五个犯人,光头,穿着春季蓝色囚犯。每个人挽着袖子拎一个黄色的饭盒,张伟正撅着腚不停地转圈,转到谁的面前,谁就用饭盒抽他一次。

 

我走进厕所,脱了裤子蹲在厕坑上。犯人们正嘻嘻哈哈地整新丁,我冲他们骂道:

 

“噼噼啪啪的吵死了,整新丁到外面去整,别他妈躲在厕所里,老子拉屎都拉不安生。”

 

我刚骂完,犯人们回头看着我。挑头的犯人瘦高个,衣服敞开一半,胸大肌练得跟石块一样。他将手里的饭盒朝我砸了过来,指着我的脸骂:

 

“呆逼,看你是二进宫,没给你过规矩,你他妈拉泡屎都这么犯嫌啊?把屎拉干净了,老子马上给你洗头(注:把头摁在厕坑里冲水)。”

 

两个犯人准备到厕坑来拉我,我抓了一把厕坑里的东西,一群人吓得左右避开。

 

“狗日的太恶心了。

 

挑头的拧着鼻子大骂,我哈哈哈的大笑,伸着手假装要砸过去,几个人赶紧往外头跑。

 

“你们这帮傻逼,老子吃官司的时候,你们还在家吃老婆的奶呢。”

 

我骂完,看了看缩在水池子下面的张伟。

 

“你个怂包,长得五大三粗的,屌用没有。把裤子拉起来。”

 

张伟从池子下面爬了出来,提裤子的时候,我发现他两个屁股瓣都紫了。

 

“哥,谢谢你帮我解围。但我们出不去这个厕所,他们在门口守着了。”

 

他指着厕所外面的瓷砖地面,那上面一叠人影。

 

“小子,给我看好了,跟老子学着点怎么耍改造。”

 

我从厕坑站起来,去水池子洗了洗手。刚走出厕所,四个犯人就上来揪住了我,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我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我一边打滚一边伸舌头,装癫痫,监房组长赶紧喊来了干部。

 

干部查问怎么回事,准备带我去医院看癫痫。我立刻好了,从地上坐起身,说:

 

“有几个犯人要打我,我吓得头晕,低血糖,不是癫痫。”

 

我是盯着那个挑头的犯人说这话的,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怕我下一句话就会出卖他。

 

“哪几个犯人要打你,给我指出来。现在严打牢头狱霸,我倒要领几个出来当典型呢。”

 

干部的右手插在橡皮棍上,眼睛扫了周围一圈,刚才想揍我的几个犯人全都低下了头。

 

“头晕没怎么看清,也记不得是谁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地回答着干部的问题。干部白了我一眼,很快就离开了。

 

这件事之后,监房里所有人都不敢惹我,知道我是特会“耍改造”的老官司(注:指累犯或者服刑时间很长的犯人)

 

张伟这小子从那时成了我的“小妖”,洗碗、拌小菜、洗衣服、叠被子,什么事情主动抢着做。有次他问我:哥,我看你有颗菩萨心,坐两次牢了为啥?

 

我一听,觉得这小子说话和一般人不一样,哪像个劳改犯。

 

“什么菩萨心,你以后说话要对得起你这块头,粗犷点,野蛮点。这他妈是劳改队,不是菩萨庙。”

 

我一骂,张伟不敢吱声了。我走到他跟前,问他肏过女人没,他红着脸摇了摇头。我又问他总该见过女人那东西吧,不然怎么犯了个猥亵罪。他没吱声,不接我话。

 

“你他妈这没出息的样。我告诉你,这里绝大部分的男人,不管犯啥罪,绕来绕去都是为了女人进来的。


你也是,我也是。我偷来偷去的都是为了养我嫂子。送你一句劳改队名人名言:妇人腰下之物乃生人之门死人之户。”

 

我刚说完,张伟竟然笑了,他说这是李渔的话,不是劳改队名人名言。我让他少顶嘴,管他谁说的,反正厕所的墙壁上刻着,这都是老官司总结的人生教训。

 

 

不过,张伟这么一顶嘴,我倒觉得这小子读过书,有文化。

 

我没怎么读过书,9岁死了爸,他从运水泥的货车旁经过,几十袋水泥突然掉下来埋了他;11岁死了妈,她得了一种病,死的时候都没钱去医院查,也弄不清是什么病,反正脸色越来越黑,身体越来越瘦,死的时候瘦成了一把骨头。

 

孤孤单单活下来都是个难事,我哪还有机会读书。

 

我有一哥哥,比我大两岁,爸妈死后他就去给人当木匠学徒,和师傅去外地闯荡了很多年。返乡后他和我认了亲,他能赚钱,很快娶了老婆。那几年算家里转运,我跟着我哥后面享了几年福。

 

我嫂子原来精瘦,没两年就胖得不见了腰身。她好赌,输了我哥几年的辛苦钱,还欠了债。追债的人找我哥麻烦,四五个人将他摁在臭水沟里逼债,我哥呛了两嘴淤泥,一点不禁折腾,死了。

 

这事发生后,怪我嫂子的人不多,怪我的人多。为啥,我家四口,平白无故独独我一人活着,命硬克亲呐。

 

我觉得还真有命这么一说,我爸、我妈、我哥,都是本本分分的劳苦人,靠汗水混饭吃。接二连三就这么一个个地死了,不是命是啥。

 

我的命既然是个邪命,我就干脆走走邪道,跟人学开锁,跟人去偷盗。

 

本分生活的人也抗不过命,那我本分了干嘛,我就当个贼,就坏到底。可能我天生也是做贼的料,开锁的悟性很高,学单钩开锁就练了几小时,逢锁必开。


我哥死后,我和几个同行结伴去偷了两月,回家时手头还有点余钱。我见我嫂子还守在家里,蓬头垢面的,瘦了一圈。她这人懒,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懒,就是不愿意干活,不愿意自力更生。

 

我问她这些日子怎么活的,她说有朋友接济。我在卧室走了一圈,闻见了男人的脚臭味,床缝里有双男人的臭袜子。我问她是不是那些赌鬼朋友,她没吱声。我打了她一耳光,问她:你怎么就不能本分点?

 

她捋了捋头发,歪着半边肿起来的脸,慢慢吞吞地对我说道:本分的女人有几个好命?本分的男人有几个好命?

 

她这一问,还真让我愣着了。她走到我面前,用胸脯顶着我,说:

 

“以后你养着我,肥水就流不到外人田,没那些赌鬼朋友什么事了。”

 

我嫂子那天说的话都挺有道理,突然,我就不怪她害死我哥的事了。活着谁都不容易,也没啥怪不怪的了。

 

我和我嫂子的这点事经常对张伟讲,晚上睡不着,就跟张伟讲我嫂子,讲她身体上哪哪的好。张伟每次听了,都背过身去。

 

改造了一段时间,虽然我一直罩着张伟,但有时候也罩不住,监房里的人充其量不惹我麻烦,但张伟免不了。毕竟他是个花案犯,别看他块头大,但看上去像个糯米团子,很受拿捏,少不了受欺负。

 

不过有件事,这小子还挺倔的。

 

劳改犯每天要静坐反省,为了维持纪律,反省态度不认真的犯人要受罚。张伟总被挑出去,因为他坚持不认罪不悔罪,拒绝反省,管教就给他罚镣(注:罚犯人带镣铐)

 

十几斤的脚镣把他的脚踝磨得稀巴烂,我会开锁,每天睡觉时就偷偷帮他解了脚镣。

 

干这事挺冒险,我和张伟非亲非故,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是因为我早就看出这小子是个富二代。

 

普通犯人一年才收到两三个邮包,张伟几乎每周都有。而且,他邮包里全是好货,吃穿都是名牌。我盘算出狱后找他借笔钱,毕竟我在牢里这么照顾他。

 

不过这算盘打反了。

 

我巴望着出狱后找张伟借笔钱,拿着钱去广州找我嫂子。坐牢的时候和她失联了,应该是自己想走,但我想找她回来。

 

谁知道,张伟刑满后不回家,不仅身无分文,竟然住到我家里白吃白喝。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出门盗窃,这小子也不回话,天天就知道吃吃睡睡。

 

他来的时候带着一牛仔包,里面就是几本破书,还有他的判决书和刑满释放证明,我看了那份皱巴巴的判决书。

 

判决书只有薄薄两页纸,案情极其简单,他将亲戚家七岁的女儿关在卧室里三个小时,女孩回家后下身流血,送到医院缝了四针,亲戚立刻报警。

 

这看上去哪像猥亵,要么是强奸,要么是故意伤害。 我问他:

 

“你搞得是亲戚,是不是没脸回家?”

 

他坐在沙发上,光着膀子,含着胸,肚皮三层,身上油汪汪的。我见他一副不声不响的样子,没忍住火,给了他两拳一脚。

 

脚踢在他背上,反倒把我自己弹倒了,手指摁地上,肿了一圈。

 

张伟将我搀了起来,我又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两巴掌,打完之后手指更疼了。

 

“老子现在伤了,出不了工,一起喝西北风吧。”

 

那些天,日子过得困难。

 

 

有天早晨,张伟睡在沙发上打呼噜,吵醒了我。我侧个身睡回笼觉,还是被吵得难受。忍不住火,我把张伟赶出去偷钱,偷不到就不让他再进屋子。

 

张伟被我赶出屋子后,我更加烦躁。那些天我两已经断粮,两人连吃一周泡面,没沾过米。自从带了这个怂徒弟,日子越过越他妈丢分。

 

其实,张伟出狱后回过一趟家,和父亲闹了矛盾,扬言要断绝关系,直接来投靠了我。当时,他就背着一破包,换洗衣服都没有,一见面就嚷嚷着:靠偷靠抢也要靠自己。

 

刚开始,我觉得他就是犯矫情,哪有真敢和富豪老爸断绝关系的富二代,无非说两句气话。

 

后来,我决定带着张伟去偷点东西,他虽不太乐意,但也跟着出去偷过几次。不过他压根没兴趣学开锁技艺,而且我还发现他一个毛病。

 

每次盗窃回来清点脏物,我发现老是少东西。起先我怀疑张伟私吞财物,后来发现狗日的竟偷偷将一些值钱的东西还回去。

 

收了这种徒弟,我真是气吐血。

 

从那之后,我不带他出门偷了,他倒好,天天睡在沙发上坐等吃喝。

 

赶他出门的那天是9月20号的晚上,我压根不指望这怂货偷来东西,就是找个借口赶他走。

 

张伟被撵出屋子后,11点就回来了。进屋时手上提着酒菜还有两盒好烟,我正凹在沙发里看电视,手上拿着一把木柄藏刀,正削几个烂掉的苹果充饥。藏刀是我偷来的,不知道值不值钱,先留着玩。

 

我看见张伟手上一大包东西,立刻问道:

 

“你小子逮到大鱼啦?”

 

张伟放下东西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金,说是东城水产市场偷来的,他知道最近螃蟹上市,那些批发商在店里囤着现金。他不会开锁,就锯了四家商户的卷帘门。

 

这小子走了狗屎运,我高兴极了,伸手去夺钱,但他却避开了。

 

张伟要求我帮忙办件事,钱才能给我。

 

“我家的防盗锁你帮我开了,这钱都归你。”

 

听了这话,我骂他神经病,这他妈叫什么事?进自己家门直接捅钥匙就完了,还至于让我去卖弄手艺。

 

张伟解释那是父亲买的新房,他没钥匙,有个重要的东西要从那带出来。

 

我一听也是,这小子离家出走啥也没带。我又骂他,这点小事还至于用钱来指挥老子办事,况且要真铁了心和家里断绝来往,直接去偷家里值钱的东西,去水产市场锯什么卷帘门。

 

张伟被我骂得受了刺激,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我死都不用那变态一分钱!

 

对于张伟和父亲之间的矛盾,我本来不怎么感兴趣,不过那天张伟的表现,实在令我吃惊不小。


 

我带上开锁工具答应去帮张伟开锁,我想去他家看看,弄清楚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出发后,用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市区的仙水雅居。

 

新房在12栋3单元102室,装的是好锁,价格看上去很贵,但门仍旧被我打开了。屋内装修豪华,四室两厅。出于职业习惯,我在屋内四处翻找,张伟则直接去了卧室。

 

我发现屋子有些奇怪的地方,每个房间都配置了木制梯子,衣橱和书柜却并不高。门口玄关处的鞋架上全是女款童鞋,整间屋子看不见成人的鞋。在客厅的电视柜里,我还发现了大量幼女情节的色情录像带。

 

我正准备弄一盘看看,张伟气呼呼地从卧室冲了出来,嘴巴里喊着:“老变态把人藏起来了!”

没等我问,张伟已经跑到我面前,抱着所有录像带冲出了屋子,我跟在他后面追了一里路。

 

重新回到肇圩村,我把张伟狠骂一通。

 

“呆逼东西,你他妈就为了拿这些变态录像带?害老子跑一趟!”

 

我气得要命,要不是看在他偷到一笔钱的份上,我非得把这小子的屎打出来。

 

12点半,我对张伟说出门一趟。张伟随口查问我去哪,我借口嫌弃他打呼噜,说腾地让他。张伟打量我一下,问道:“是不是去洗花澡?”

 

我骂他:允许你狗日的看变态录像带,不许老子有点生理追求?

 

其实,张伟只猜对了一半。我洗完花澡,打车去了仙水雅居。

 

进屋后,屋内没人。阳台的防盗窗可以打开,我将房门反锁,万一有人回来也能察觉,然后直接跳窗逃走。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准备先翻点钱财,然后在屋内休息一会。

 

在卧室翻了一圈,我发现一件反常的事,屋内竟然找不到一张全家福或是任何一个家庭成员的照片。估计这是新房,但里面又到处堆着童装和一些儿童类用品。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我马上去翻找首饰和现金,在床头柜里找到一只男款劳力士手表。

 

我赶紧揣进口袋,杀个回马枪真是值了。

 

我走到卫生间,那装了个嵌入式浴缸。我去酒架上找来红酒和酒杯,准备再泡个澡。那浴缸很先进,第一次用那玩意,我连开关都不知道怎么调,折腾半天才出水。往水里一躺,我的眼睛就像糊住了似的,一点儿睁开的力气都没了。

 

 

睡了不知多久, 我感到呼吸困难,像有人在捏我鼻子。睁开眼一瞧,吓得我在浴缸里滚了一圈。


浴缸边蹲着一个小女孩,大约10岁左右的样子。

 

我知道糟了,户主回来了。这要是照了面,我可不能束手就擒。我在卫生间找了把皮老虎,准备见面就干仗。

 

缓了缓气, 又觉得自己也太应激反应了,我是张伟师父,待会照面了可以拿张伟做挡箭牌。

 

我探着脑袋在屋里张望了一圈,没其他人,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看了看女孩,她的肤色白蜡一般,像很久没见过太阳。她的神情很怪,眼神有点涣散、呆滞。


我将她拎出了卫生间,重重地关上了木制移门。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女孩跟我身后,我见屋子里确实没人,便吼了她一句:“你爸妈呢?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

 

 “我是妹妹,姐姐不在。”

 

这女孩精神不对劲。我准备离开了,她歪着脖子又这么来一句:

 

“我是姐姐,妹妹不在。”

 

这孩子精神上肯定有毛病。开门的那刻,我突然想到刚才进屋时将屋门反锁了,女孩是怎么进屋的呢?所有的房间我刚才都查过了。

 

我盯着女孩,警觉得查问她:“你怎么进屋的?”

 

女孩还是一句车轱辘话:我是妹妹,姐姐不在。我是姐姐,妹妹不在。

 

我懒得再琢磨这事,毕竟自己确实有粗心大意的毛病,可能女孩藏在屋里我没发现。我只想赶紧离开,这屋子稀奇古怪的,不对劲。而且我口袋里还有块表,等户主回来什么都鸡飞蛋打。

 

没等我打开门,女孩走到电视柜边,打开了录像机。音乐响起,电视画面里是一个跳艳舞的裸体女童。

 

伴着音乐,女孩也跳起了艳舞,舞姿热辣,她越跳越近,我不断后撤,脑袋撞在房门上。

 

 “你个屁大点女娃,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

 

我见女孩开始脱衣服,赶紧制止了她,跑去关掉了电视。然后质问女孩:

 

“张伟是你什么人?是不是这小子教你的?”

 

女孩还是木愣愣的,尖声大喊:

 

“张大昌!”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那声音吓人的,惊了一头汗。

 

女孩动静小了,我站在房门口想了想。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女孩嘴里的张大昌肯定是张伟他爸。

 

我当时脑子里冒出的一个想法,我猜这小女孩会不会是父子两养的雏妓,被折磨疯了。

 

蹲过两次监狱,让我对什么事都见怪不怪。我知道知道发财机会来了,一块劳力士手表可打发不了我,张伟他爸既然是个富豪,得为这种见不得人的秘密“大出血”。我要带走小女孩,敲笔财。小女孩傻不愣登的,我抱起她就出了门。

 

 

我带着女孩回到肇圩村已经凌晨4点了,张伟还没睡,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我带着女孩进屋,慌得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

 

“你咋把她抱来了?”

 

“人非要跟过来,说跟你亲,想你呢!”

 

我阴阳怪气地说话,小女孩始终躲在我身后,牙齿还咬我的裤绊,身体瑟瑟发抖。

 

张伟绕着我的身后找她,女孩绕着我的腿躲着。

 

“你们把这么点孩子折磨成啥样了?你叫我去开锁,就是去偷这孩子的吧?”

 

我把女孩抱到床上,不让张伟靠近。

 

“叫你爸送钱过来,不然这事我得去派出所检举揭发。”

 

我刚说完这话,张伟解释女孩是他亲妹,变态父亲老对她动手动脚,他明天决定去深圳打工,必须将她带走。

 

我不信,指了指那些色情录像带,骂道:

 

“骗谁呢?你两脸上有一块肉长得像吗?你小子自己变态,绑人泄欲,还想拉我下水,幸好当时你没找到这孩子。赶紧叫你爸送钱来,不然我就要行善去,告你们狗日的变态父子!”

 

张伟不再解释,保证明天去叫父亲送钱来。

 

我一听这话踏实了,让小女孩去卫生间洗漱,让了大床给她睡。我搬了两张板凳拼在一起睡床边,让张伟睡在沙发上,不许靠近。

 

讲良心话,那女孩半痴不傻的,可怜的很。我盘算着明天狠敲张大昌一笔钱,既能救了女孩,也能让张大昌掉块肉,我自己得一笔财也能去广州找我嫂子去。


 

那晚睡了一个多钟头,我突然被一阵尖叫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小女孩站在沙发边哭闹,手上拿着我那把削苹果的藏刀,刀尖还在滴血。沙发上的张伟仰着,胸口两个血窟窿,血液从沙发底下爬出来,结了一层凝皮。


 

我顿时慌乱无措。肯定是张伟动了歪心思,要弄小女孩,弄出事了。

 

我先探探张伟的鼻孔,早断气了。小女孩在我身旁喊叫,我赶紧捂了她的嘴巴,夺下她手中的刀。我看这孩子半疯半傻的,后悔将她带回家,眼下弄出了人命的事,我也只好自认倒霉,先把尸体处理了再说。

 

我扛起尸体,走出了屋子。一边走,一边对肩膀上的张伟说道:你小子谁也别怪,谁叫你喜欢看那种录像带的。

 

我在化粪池旁边挖出了坑,将张伟埋在里面,然后又去清洗屋子。忙到下午,我终于清理完现场,不过张伟体格大,血量大,屋里的血腥气还没散。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

 

敲门声并不大,但我很慌张。我在村里没什么熟人,谁会来家里找我?

 

门没上栓,眼看就要被人推开,我夺了两三步,挡在了门口。门被推开后,是村长,还有两警察。

 

“国辉,昨夜你在家吗?”

 

村长显然在替身边的警察问话。

 

我当即明白,昨天东城水产市场被盗,警察肯定先找本地有盗窃前科的人员排查。我当场脑子都炸了。

 

“你就是冷国辉吧?你也别紧张,说说你昨天在哪?干了什么?”

 

一名高瘦的警察开口问我,村长抬腿要往屋子里闯。

 

“进屋聊。国辉,你给两位警官倒杯茶,好好说清楚,知道吧?”

 

“去所里聊吧,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

 

下意识间,我不想让警察进屋,屋内还有血腥气,带血的尖刀还留沙发上。

 

虽然人不是我杀的,但张伟的身份一旦被核实,我们前几月的盗窃案会被牵连出来。我还顺了张伟家一块劳力士手表,要是被警察顺藤摸瓜查出来,够蹲十年大狱。

 

我决定将东城水产市场盗窃案揽到身上,弄个自首情节,顶多判个两年。

 

“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就和你们走。”

 

我将门关上,迅速走回房间。女孩正缩在床边,目光惊恐。

 

“别怕,这事我揽了。你能跑就跑吧。”

 

我从床上整理了一沓钞票,那是张伟偷来的赃款,塞了几张给小女孩,用剩下的钞票卷了手表藏在沙发缝里。

 

那天,我跟着警察去派出所自首了。盗窃这行当干久了,老子算是黄泥巴掉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多做两年牢也无所谓。

 

坐牢期间,我反反复复琢磨小女孩捅死张伟这事,觉得太蹊跷。两年牢坐下来,这事我琢磨地七七八八了。

 

我对张伟很了解,这孩子平时清心寡欲的,我两一起坐牢那时候,我和他说了那么多我和我嫂子的床事,他都没啥反应。飞机都不打的人,竟然犯了个花案。

 

第一次去仙水雅居,我发现了一大堆黄色录像带,本来以为是张伟的。后来一想不对劲,那屋子张伟不怎么去,钥匙都没有,录像带不可能是他的,肯定是他爸的。

冷国辉跑了,我在附近的一栋破屋里将就了一宿,假如冷国辉说的情况属实,那张伟的死肯定和他父亲张大昌有关。我赶紧找同学帮我查张大昌这个人,查完发现,张大昌是搞房地产开发的,是个有钱人。

 

不过,1997年他名下曾有一家奇怪的公司,是个残疾人演艺团,名字叫夜莺艺术演艺团。这个艺术团的法人原来不是他,后来才变更为张大昌。

 

房地产行业和演艺行业天壤之别,张大昌为什么要将这种民间跑江湖的演艺团纳入名下。夜莺演艺团已经没什么可查的线索了,因为早关闭多年,当年的演员都联系不上了。

 

张大昌的户籍地写的是市区的仙水雅居。

 

仙水雅居那套房子门口的信报箱锈迹斑斑,上面贴着停电停水的通知单,日期是十几年前的,看来屋子早就没人住了。

 

但是门把手很干净,没蓄一点灰,看来屋子最近有人进出过。地上有几个残缺的脚印,像是泥印,暗绿色的。我俯下身体闻了闻,是干了的粪。

 

冷国辉昨天来过这里。

 

楼道里没人,我对着门锁位置踹了一脚,102室的房门砰地一声打开了。一阵灰扑面而来,屋子里乱七八糟,几个粪脚印从次卧一直延伸到门口,轨迹往返多次。

 

沿着粪脚印一直走向次卧,脚印在衣橱边消失了,我剥开一堆衣物,衣橱后面露出一个直径一米5的方形暗门。


这个衣橱是镶嵌在墙壁上的,没想到里面还设了隐秘空间。


我打开暗门,爬进了洞里。先是穿过一条深达3米的横井,爬到尽头则是一个深度两米有余的地窖,窖口处装置了钢筋爬梯。


从爬梯下到了地窖内,里面黑乎乎的,一股焦哄哄的臭味。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发现窖内有盏防潮灯,顺手拉亮了它。

 

地窖有十几平米,地上铺了防潮垫,墙壁上贴了防潮瓷板,墙边装置了一圈练习舞蹈用的把杆,还贴了一面镜墙。西边的墙角处装了马桶和洗漱池,整个地窖既像囚犯单间又像舞蹈演员的排练房,还有一只200升的蓝色收纳箱倒在爬梯下面。


我发现西边的墙角烧了三堆灰烬,走过去翻了翻,里面有很多截未烧透的人骨。

 

 

 


顶东城市场盗窃那事,我蹲了两年牢。

 

1999年9月20号出来的,刚出监狱大门,我决定再去一趟仙水雅居,去跟张大昌讨笔钱。张伟的尸骨还埋在化粪池里,张大昌怎么样也得出笔运尸费吧。

 

在牢里,有个狱友叫阚桂林。这人是个骨干犯,不用劳动,和管教关系不错。但身份很神秘,同监区的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来历。不过,传言他会算卦,很准。我找他问了问财运,他算卦真神,刚打完卦,就说我藏着事。

 

我一慌,加上他一追问,我嘴快,没兜住张伟的事,都跟他说了。

 

他又为我打了一卦,给我挑了个时间,说想得财必须出狱当天去办事,不然求财不顺。

 

所以,我出狱后的第一天,直接去了仙水雅居。

 

到了屋门口,我理直气壮地砸了两遍门,没人应。我跑五金店买了点材料,做了个简易开锁工具,直接进屋了。

 

我想,就是在屋子里住上一年,也不怕张大昌撵我,老变态有把柄握在我手里。

 

门刚打开,我吓了一跳,杀张伟的那个小女孩在屋子里,正躲在次卧门边瞪着眼尖叫。

 

我关上房门,顿时觉得不对劲。两年过去了,这小女孩一点没长个。这岁数的孩子一年一个样,她却一点都没变。唯一的就是精神状态不一样,两年前目光呆滞,现在一双眼睛机灵着呢。

 

“你是小偷吧?你不走,我就报警了。”

 

“装不认识?不知道我谁?你闯了祸杀了人,我帮你擦的屁股!”

 

小女孩跑去了电话旁,我把她拉到跟前,她惊恐极了。

 

“小丫头片子,真不认识我啦?你扎人那事还没完呢,你怎么还住这里?”

 

我一边问话一边在屋里四处张望,屋里没其他人。小女孩跟在我后面,她看起来真不认识我,举着脑袋问我:

 

“你是不是认识我姐?”

 

我愣住了,没反应过来这话啥意思。

 

“我有个双胞胎姐姐,叫王霞。你见过她?”

 

小女孩说完这话,我吃惊不小,难不成杀张伟的小女孩是另一个人? 

 

“你姐呢?在家吗?”

 

我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发现其他人。我将小女孩一把拉到客厅,将她推倒在沙发上。

 

“你逗我是吧?我帮你顶了事,你知不知道自己捅死了人?反正你年龄小也不犯法,但我不能白坐两年牢,这牢还是替张伟坐的。你告诉我张大昌在哪里,他欠我两个人情呢!”

 

说完这话,我往客厅沙发上一躺。小女孩从沙发上起来,她走到电视机边上,她从电视柜里掏出两本荣誉证书,然后抛到了沙发上。

 

我拿起来看了看,两本荣誉证书分别写着:王丽被评为96年度最佳舞蹈演员,王霞被评为96年度最佳舞蹈演员,证书上的钢印是“夜莺残疾人演艺团”几个字。

 

还没等我完全明白这事,小女孩开口问:“你今年多大啦?”

 

“23。”

 

“我比你大6岁。”

 

我缓了缓情绪,眼前这女人叫王丽,杀张伟那女人叫王霞,两人是袖珍双胞胎姐妹,办过一个残疾人演艺团,名字叫什么“夜莺”。

 

两侏儒比我大六岁,1970年生的,山东菏泽人。王丽跟我说,他们姐妹3岁被卖去了沧州吴桥县的某个民间杂技团,那地方后来被提名,叫“中国杂技之乡”,她两以前还出国演出过,火了一段时间。

 

姐妹两虽是袖珍人,身材比例却很协调,身高都是1米35,长得也好看,一眼看上去和十岁女孩差不多。两人表演“穿越”魔术,利用双胞胎的身份迷惑观众。

 

有一年,姐妹两的“穿越”魔术作为压轴节目登场。当时,王霞需要跳进舞台上吊住的一个木箱内,然后王丽从地上的另一个木箱内爬出。


也许因为王霞跳跃的力度太大或者吊住的木箱本身不牢靠,她从空中漏了出来,摔在了舞台上。当时王丽已经从地上的木箱爬出来了,正站在舞台中央展示谢礼动作。

 

那次的“穿越”魔术演砸之后,两人双胞胎的身份暴露了,艺术团想处分她们。姐妹俩跟团里置气,拿出积蓄自谋生路,拉拢了几个跑龙套的侏儒演员,成立了夜莺残疾人演艺团。

 

姐妹俩承接了一些乡镇地区的红白事演出,每逢演出就跳艳舞,在周边的乡镇地区小有名气。

 

知道这些后,我问王丽:

 

“你和你姐怎么住在张大昌的房子里?”

 

王丽重新坐回沙发上,她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神还真有种成熟女人的韵味。

 

“张大昌恋童,以前出过事,让儿子去顶罪的。他不敢再弄那口,就包养了我们,我和我姐的身体不是像女童吗?所以就住在他的房子里了。”

 

王丽轻描淡写地说完这话,我还是有点吃惊。

 

张伟真是个冤大头,为了替父顶罪甘愿承担猥亵幼女的案子。不过张大昌手头那么多工程,他要是坐牢了,工程项目都得吃瘪。

 

“你说我姐杀了张大昌的儿子?”

 

王丽突然问我,我点了点头,对她说道:

 

“事情现在变大了,你姐是成年人,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当时的场面搞得像张伟要强奸你姐似的,现在我一想,你姐那是蓄意谋杀,她是不是和张大昌有仇?我帮你姐瞒住了这事,你们姐妹两怎么也得给我一笔封口费……”

 

我话说到一半,王丽突然挥手打断了我。

 

“我姐是精神病,杀人不犯法。”

 

我嘴巴张了半天,后面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怪不得我第一次见王霞时,看出她精神不对劲。

 

王丽说,王霞的精神病是张大昌搞出来的。

 

“张大昌不仅恋童,还虐童。”

 

王丽说完这句话后,我想起张伟那起猥亵案的情节,受害女童下身缝合了四针。张伟是替父顶罪,说明当时的女童肯定被张大昌虐待了。张大昌应该花钱找了关系,不然张伟不会是猥亵幼女这种小官司,应该是奸幼。

 

我问王丽,王霞杀张伟是为了报复张大昌吗。她刚开始没吱声,后来她说张大昌的钱包里有和儿子的合影。

 

“张伟和张大昌长得挺像,都是大块头胖子,我和我姐都见过。”

 

她这话说完,我就明白那天王霞为什么要杀张伟了,这疯女人肯定把他当成了张大昌。

 

“你姐人呢?”

 

王丽拉着我往次卧走,站到次卧衣橱边,她剥开一堆衣物,衣橱后面露出一个直径一米五的方形暗门。

 

“还有密室?”

 

看见暗门,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王霞的事,当时我明明将房门反锁,但她突然出现在了浴缸边,原来她当时藏在地窖里。

 

王丽打开了那扇暗门,她迅速爬进了洞里,我跟着爬了进去。先是通过一条3米左右的横井,爬到尽头则一个深度两米的地窖,窖口处装置了钢筋爬梯。


还没爬进窖内,我就闻见一股臭味,像死掉的老鼠味。我趴在横井处,没想下去。王丽下到地窖内,拉亮了一盏防潮灯。


地窖十来平米,地上铺了防潮垫,墙边弄得像跳舞的场地,贴了不少镜子。东边的墙角摆着一个蓝色收纳箱,箱体微透明,我看见里面好像封着个人。


地窖内臭烘烘的,就是那箱子发出来的,那箱子好像因为腐烂发酵的原因,盖子已经被气体撑开几条细缝,臭味就是从那出来的。


我被臭气弄得睁不开眼,正想往回撤。王丽打开那只箱子,一阵胖蛆炸了出来,臭气熏天。我看见一具腐尸蜷在里面,体型像儿童,半片脸都露出了白骨。 


“我靠,谁弄死她的?”


我捂着鼻子问王丽,她站在地窖内,一阵蛆从她脚背滑过,她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回话:

 

“张大昌。”

 

王丽说这话时,我趴在横井口,突然闻见正下方也有一阵臭味。我探着脑袋看了一眼,爬梯下面还有一具身形高大的尸体,也已经烂了。


我捂着鼻子问王丽:


“这人是谁?”


王丽没回头,盯着王霞的尸体冷冰冰地回应我:


“张大昌。”


我吓得差点从横井口掉下去,王丽走到爬梯处,她好像鼻子不好,地窖内臭成这样,站里面跟没事人似的。

 

“张大昌杀了我姐,我姐杀了张大昌。”

 

王丽仰着头跟我解释地窖里发生的事情,我捂着鼻子听了半天,张大昌的那点事全弄明白了。

 

张伟帮张大昌顶罪,坐牢之前,张大昌给他写过保证书,承诺戒掉恋童虐童这种下流事。张伟服刑期间,张大昌确实履行承诺,没再碰过女童。不过,他包养了王霞和王丽。她们是袖珍人双胞胎,长得像女童。

 

张伟不知道张大昌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刑满后回家,看见了王霞。他把王霞当成了女童,以为父亲狗改不了吃屎,就离家出走,搬到我那去住了。

 

张伟死的那天,让我帮他开家里的锁,目的是想把王霞带走,结果那天他扑了个空,一气之下把张大昌囤的变态录像带卷走了。

 

我那天晚上来这偷东西,见到了王霞,没想到把王霞带回家后,王霞会发神经病,把张伟当成张大昌,杀了人。

 

张伟就是个冤大头,替父顶罪又替父偿命。

 

那天我被警察带走后,王霞回到仙水雅居,进屋后撞见了张大昌,张大昌询问她一整夜未归,去哪了。并且,张大昌发现少了一支劳力士手表。他抬手就给了王霞一耳光,王霞挨了打不哭不闹的,还傻站着让张大昌接着打。

 

张大昌打了好一阵,打得后背冒汗,王霞咧着嘴哈哈大笑。当时,王丽就站她身边,劝了半天没劝住。

 

王霞一边笑,一边指着张大昌说着怪话:断子绝孙了,哈哈,断子绝孙了。

 

张大昌听不懂她的胡话,他还不知道张伟被杀的事情。他立马把王霞关进了地窖,让王丽去送药送吃的。

 

吃了药,王霞精神状态恢复了一些,姐妹两人在地窖里聊了一会。王霞问王丽晚上吃的什么,王丽说吃的火锅,问她想不想吃。王霞说想吃,让王丽给弄一些酒精块来,再弄个打火机,说地窖湿冷,烤烤火。

 

王丽爬出地窖给姐姐弄吃的,她弄了些酒精块和打火机,将晚上的剩菜和半瓶白酒也给她拿了一些。为姐姐做完这些,王丽便回屋里睡了。

 

她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听见地窖内传来一阵惨叫,张大昌也被吵醒了,他迅速去地窖查看。

 

王霞将五六个酒精块全部塞进了下体,然后喝完了整整半瓶白酒,点燃了酒精块。

 

王丽也跟着下到地窖里,看见姐姐正捂着焦黑的下体在地上打滚。

 

烧伤有些严重,但王霞住院三天后,张大昌就为其办理了出院手续。她被重新关进了地窖。张大昌将一只蓝色收纳箱运进地窖,里面装满了饼干和矿泉水。

 

从地窖上来后,他对王丽说道:你要敢学她,和她一个下场,这辈子都关那里。

 

张大昌原本不怎么在仙水雅居留宿,但王霞闹得太凶,他那几天都守在那里。等张大昌睡了,王丽攧手攧脚来到次卧的衣橱边,她去地窖看望王霞。刚下地窖,王霞就急着要和她说话,似乎一直再等她。

 

“你上去,把厨房的刀带下来。”

 

王丽被这话惊住了,站在爬梯上进退两难。

 

“姐,你可别再干傻事了。”

 

“少废话,叫你去拿刀,不然你以后别来见我。”

 

姐妹两在地窖里吵了一阵,当时王丽才知道,王霞因为没及时吃药,在肇圩村把张伟当成张大昌,意外杀人的事。

 

说到这里,张伟的死有一半也得怪我,我不知道王霞每天晚上要吃1000mg的碳酸锂片(注:精神分裂的药),那天晚上直接把她带回家了。

 

王霞知道杀张伟的事早晚瞒不过张大昌,她自伤自残是想让张大昌放过她们姐妹,结果张大昌变本加厉起来。她决定和张大昌拼个鱼死网破,既然已经杀了他儿子,干脆再杀了张大昌。

 

王丽在厨房挑了一把长刀,走到地窖门口,又返回换了一把削水果的短刀,那刀已经钝了。

 

重新下了地窖,她将刀小心翼翼地递给王霞。王霞一把将刀夺在手上,搂住她的脖子,比划着刀对她说道:

 

“你上去,我把那人引到地窖。你把门关牢,死都别开,知不知道?”

 

“姐,你别再做傻事了……”

 

王丽拖着哭腔,话还没说完,脸上挨了一巴掌。

 

“你要不听话,姐做了鬼都不放过你。听姐的话,下辈子我们还投一个娘胎。”

 

王丽挨了打,哭哭啼啼地爬上了地窖,她预感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她刚躺倒次卧的床铺上,就听见王霞在地窖里发疯似地狂叫。没一会,张大昌被吵醒了,他怒气冲冲地走进次卧。王丽假装睡熟,背上却在淌汗。

 

“妈的,大晚上发疯。”

 

她听见张大昌一边怒骂,一边下了地窖。下去没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了。屋子静极了,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慢慢地,地窖传出呻吟声,她贴着地窖口去听,有人正气息微弱地唤她。她想下地窖去查看,刚将地窖的门打开,瞬间她又想起姐姐之前的警告。

 

正在这个犹豫的当口,她看见张大昌已经从爬梯上露了半截身子,拼命要从横井里爬出来。他捂着腹部吃力地前行,血从指缝里渗了一地。

 

“快关门!”王霞紧追在了张大昌身后,她脸色青紫,双手虎口都是血迹。

 

横井内很狭小,她和张大昌纠缠在一处,张大昌将她手上的刀夺了过去,给她背上刺了一刀,继续爬向窖口。

 

王丽赶紧关上了木门,背紧紧的靠在上面。

 

“开门,王丽。听话,你姐还能活。”

 

听见张大昌叫门,王丽吓得躲到了床上。里面砰砰地砸门,她又迅速靠回了木门上,生怕木门被砸开。门后面又传出来打斗的声音,她吓死了。

 

“开门,王丽。不开门,我把你姐眼珠子挖出来。”

 

“王丽,别开门。刀太钝了,姐一下扎不死他。”

 

门后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王丽捂住耳朵,埋着头坐了很久。等门里彻底没声音了,她大着胆子打开地窖门,发现到处是血。她爬到姐姐身边,发现她已经咽气。张大昌突然坐了起来,他腹部血流不止,浑身一点劲都没了,他对王丽说:

 

“你打120,这事就算了,房子以后就是你的,我们之间再没关系。你姐杀我在先,我是正当防卫。”

 

王丽点头答应,可她爬出横井后直接关上了木门,张大昌也死在里面了……


我在地窖发现了尸骨,匿名报警。通过公安内部的关系,我打听到一些关键案件信息。

 

地窖里一共死了三人,三具尸骨已经烧毁了,警方从骨灰中找出一堆骨节进行鉴定,查不出身份,但三人的体貌特征都查了出来。一名身高魁梧的成年男性,两名侏儒女人。

 

警方贴了协查通告,不久有人来报案,声称知道仙水雅居地窖里三具尸体的身份信息。

 

报案人说,男性尸体叫张大昌,房地产老板。女性尸体一对袖珍双胞胎姐妹,一个叫王霞,一个叫王丽,两人创立过一个民间残疾人演艺团。

 

这条线索我前面查到过,姐妹两的演艺团叫“夜莺”,后来演艺团的法人变更为张大昌,现在三个人一起死在了地窖里。

 

我找到了那位提供线索的报案人,是个中年男子,带着棒球帽、墨镜,相貌只能看清一半。他之所以向警方提供线索,是为了拿悬赏,之所以答应和我面聊一遍线索,因为我许诺他付酬劳,还是为了拿钱。我从他那里获得了更详细的线索:

 

96年4月份,张大昌去参加一场朋友家的白事,在那里认识了侏儒姐妹,当时她们正在搭建的小棚子里跳艳舞。

 

身边朋友都知道他有恋童癖,特意安排了侏儒姐妹给他陪酒。侏儒姐妹虽已成年,但相貌上和童女差不多,发生关系也不用坐牢。

 

当时,侏儒姐妹的演艺团没钱,欠了外债,对于张大昌提出包养她们的要求,她们同意了,答应陪睡一年。不过张大昌玩赖皮,他找施工队在家里建了地窖,专门囚禁姐妹俩。


王霞和王丽都不敢跑,团里几个残疾人全靠张大昌发工资,演艺团也纳入了张大昌名下。这些残疾人都是一起走南闯北过来的,姐妹两重感情,为此一直忍着张大昌。

 

她们要是跑了,这些残疾人就无处谋生,那时候团里已经接不到活,演艺团要不是张大昌出钱养着,肯定就关闭了。

 

张大昌变本加厉,隔三差五领着趣味相同的朋友来一起。后来王霞两个月没来月事,张大昌带她一去医院看妇科,结果查出来王霞怀孕快60天了。

 

“玩的人太多,张大昌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况且王霞是侏儒,孩子生出来也可能侏儒,张大昌就逼着王霞流了产,那女的后来据说精神有问题了。”

 

带棒球帽的中年男抛完这些线索后,点了一支烟,嘬一口吐一口。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他扶了扶墨镜,躲着我的目光。

 

“你知道的细节还挺多。姐妹俩的心事,张大昌的心事你都知道,和张大昌一起玩过?”

 

我试探中年男,他一下子急了,催我付钱。

 

“你们这也算不上轮奸,顶多是聚众淫乱,当时也没报案,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会抓你。”

 

我说完这话将钱递给他,他刚伸手来接,我又把钱缩了回来。

 

“哎,你现在站出来说这些线索,是看在钱的份上还是看在两个袖珍女死了的份上?”

 

我这话问完,他摘掉了墨镜,他的左眼被一块肉疤封住了,右眼使劲瞪着我。

 

“我介绍两姐妹给张大昌认识的,姐妹俩图钱,张大昌图乐子,本来没啥。可你知道吗,那个年代能靠房地产发家的,有几个没混世的背景,两姐妹被整那么惨,我就劝了两句,看,这眼睛就这么没了,用烧红的汤勺,我再多说一句就封嘴了。”

 

他很激动的,说完,一把夺走了我手里的钱,带上墨镜准备离开。临走前,又冲我发了一通牢骚:

 

“要不是张大昌死了,我是不敢出来说这些的。我那时候白瞎一只眼睛,少他妈给我扯什么良知,老子这只眼睛就是为良知瞎的”。

 

那个年代搞房地产的老板杀个人也有办法摆平,张大昌显然属于那种黑白两道通吃的人。

 

得到这些线索后,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接通后,是赵金宝打来的。

 

“蒋警官,你不是打听冷国辉吗?昨天贼圈里有朋友见了他,他四处找人弄假身份证,好像遇到什么事要跑路,我想起这事跟你吱一声。你要想找他,去尼龙巷堵他,他肯定要在那坐黑车。”

 

赵金宝的这个消息来得及时,我立刻去了尼龙巷。

 

尼龙巷在长途车站旁边,那有很多黑车司机,他们全是跑云贵川专线的,上午睡觉,下午三点后发车。我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两点半。街道上堵车严重,我索性跑步去那。

 

尼龙巷不大,是一条400多米的Z形窄巷,里面聚居着车站的黄牛和黑车党,还有一小部分黑旅社。冷国辉的体貌特征比较突出,个子太高,身体极瘦,我刚查了五六间出租屋,就发现了他。

 

他在巷内第六间出租房内,坐在一张沙发上,身边围着一圈等待发车的乘客,一群人正低头玩手机。他裹着一件黑大衣,蒙个口罩。我悄悄走进屋内,挨着他坐下。他在打盹,呼噜声很沉闷。

 

我看见屋内的饭桌上有便当盒,还有几双未使用的一次性筷子。我拆开筷子袋,取出牙签后在他耳后根扎了一下。他猛打个哆嗦,醒了。我立刻假装打盹,低下脑袋。他摸了摸耳后根,四周查看了一番,又睡了。我又扎他一下,继续装睡。

 

“妈×!谁呀?”

 

他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摘下口罩在人群里大声叫骂,所有人都举着脑袋看着他。他个子太高了,大伙盯他嫌累,低头各玩各的手机。

 

“妈了×的!谁呀?”冷国辉再扫一眼,看见了我,撒腿就跑。

 

我不能在人多的地方跟他动武,一旦路人报警,我私下查案的事肯定会受干扰。

 

冷国辉在巷子里猛跑了一阵,才跑出去几百米就腿软了,扶着墙气喘吁吁。

 

我追到他身后,两个低扫腿打在他屁股上。他屁股上全是骨头,硌得脚疼。

 

“别打,别打。哎呦,哎呦。警官咱俩有话好好说。”

 

冷国辉挨了揍,呻吟两声,扶住墙站了起来。他一边求饶,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现金准备行贿。

 

我顺手就接了过来。

 

“想让我放过你?行,把张伟,袖珍姐妹,张大昌的事说清楚!我回去起码有个交代,你看本事跑路,怎样?”

 

我掏出口袋里的袖珍录音笔,打开后又塞回去。

 

冷国辉扶着墙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两次后说道: “尸骨是我烧得的没错,但其他事——到现在我还没琢磨透呢。”

王丽跟我说那些事,我仔细一琢磨,不对劲。

 

我趴在横井口,往后挪了挪身体,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王丽。

 

“你姐和张大昌斗死了,你咋不报警,你咋还住这屋?”

 

“我害怕,要不你帮我报警吧?”

 

王丽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地窖里臭死了,她站在里面说了半天话,一点不适感都没有。

 

“死都死了,别报警了。快上来,快上来。”

 

我可不傻,惊动了警察,张伟那事瞒不住,得牵连自己。我这刚出来,可不想又进去。我先爬出横井,站爬梯上转了方向,开始返回次卧,女人尾随身后。

 

3米不足的横井,几步路就爬到了,但我总预感不对劲。我脖子长,从腿缝里瞧了瞧后面。女人跟着我屁股后头,她突然对我笑了笑,她一直没笑过,这么一笑,真瘆人。

 

我正准备朝前爬的时候,感到左腿肚子上像被烫了一下,不怎么疼,火辣辣的。我再往后一看,发现女人手上举着一把尖刀,刀上已经沾了血。那刀很眼熟,是我的那把木柄藏刀。王霞当时就用这把刀扎了张伟,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王丽手上了。

 

她举着刀又准备扎我,刀尖对着我的屁眼。

  

 

我顾不上腿伤,拼了命像驴踢后腿似的发疯,把女人踢掉进地窖里去了。

 

我快速爬出横井,从衣橱里出来,拼命抵住了那扇暗门。要不是第六感觉灵,我差点就死了,并且死相难看,肠子都要从肛门里漏出来。

 

不知道王丽为什么要杀我,我腿肚子上挨了一刀,鲜血如泉涌。也不能立刻去医院,这种刀伤会招来警察,我就拖着腿在屋子里翻找医药箱。

 

我找到一大堆药品,但都不能处理外伤。我干脆拿了一瓶白酒,倒在腿上消消毒,然后将床单撕烂一条包扎了伤口。

 

这点事忙完,我疼得满头大汗,浑身都疼软了,坐在床边起不来身。我看看了床上那堆药品,上面写的字都不认识,就认识一个叫什么“奋乃静”的。我看了下药品说明书,上面写着治疗精神病的。

 

我看了下生产日期,我突然脑子嗡的一下。我分不清刚才用刀扎我的是王丽还是王霞,因为药品都是最近的日期,说明是活着的人在吃这堆药。到底王丽和王霞谁有精神病,我脑子一下子全炸了。


我腿实在疼得厉害,想不明白这事,就一瘸一拐地赶紧离开了。

 

我当时把扎我腿肚子那女的给踢下地窖了,不知道她是王霞还是王丽。受伤逃回家后发现右鞋底尽是血,可我是左小腿受伤的。


原来我右鞋缝里卡了一颗尖头石子,猛踹那女的时候,估计踹伤了她。那地窖两米深,我担心那女的被踢伤后摔死了。

 

隔了一个月,我去看门口有没停电停水通知单,发现真有。她肯定摔死了。这事隔了这么久,我哪知道还能被翻出来。


跑路之前,我想着还是把尸骨烧了稳妥,结果尸骨不好烧,浇了几桶油,骨架还是烧不透。毁尸灭迹的事不对,但踢死那女的,我那可是正当防卫。

我让冷国辉卷起裤腿,把伤疤露出来,我拍个照片。他弯腰卷起了左腿裤管,朝我亮了亮腿肚子上的刀疤。那疤奇形怪状的,像是一团肉从一条窄缝里挤出来了。

 

“没敢去医院缝针,这疤就长成了这样。跑不动,估计伤了筋落下了后遗症,跑两步就疼。有次盗窃失手,被一个协警追,翻围墙又摔了一次,原位置又补了一刀,伤疤就这么难看了。”

 

我知道他说的协警就是我爸,我没接他的话,让他把裤管放下去。他交代的这些事虽然能够自圆其说,但还得靠公安仔细审查。

 

冷国辉说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急着要走,说云贵川的黑车要发车了。我拦住了他,他疑惑地看着我,说钱都收了,干嘛还纠缠不放。

 

“张伟的尸骨藏哪了?”

 

 “那天晚上,我为了脱身引你去化粪池的,其实张伟的尸骨早被我运出来埋了。毕竟是我徒弟,而且死得很冤,我也有一半责任,就给他葬在我家坟地里,修了一个水泥坟。”

 

 “看来这些话,你还得去局子里再说一遍。还有,你差点多条行贿罪。”

 

我朝他甩了甩手里的一沓钞票,他脸一下绿了,朝着另一条巷子撒腿就跑。我跟在他后面追了几步,看见那条巷子是条死路,被一道红砖墙壁堵住了,墙头那边是火车道。

 

冷国辉无路可跑,正准备翻墙。我走到距离他3米的位置,抱着手,看着他爬墙。

 

“妈的,来呀,追老子呀。”

 

他站在墙头朝我示威,朝我吐了口唾沫。我冲他喊道:

 

“当年你翻墙摔断脚,做手术的钱是那个协警出的吧?”

 

“你他妈怎么知道的?”

 

他很惊讶,站在墙头弓着身体问道。

 

“那个协警是我爸,我可不像我爸那么心软,你再摔断腿,我只会把你这种人渣扔进监狱。”


说完话,我冲过去,脚蹬着墙壁,爬了上去。

 

他慌张跳墙的时候,一辆火车正好开了过来,他扭着头去看,一边朝我吼。

 

火车轰鸣而过,我却清清楚楚地听清了他的话。

 

“操你妈,你以为你爸什么好人啊?老子当年偷了一条拇指粗的金项链还有400元现金,最后案值就按400元定的,那条金项链去哪了,问你爸去!


他出钱帮我做手术,是为了堵我口。其实他不帮老子出手术钱,老子也不可能揭发他,一条金项链够老子多蹲好几年了。你爸就是个贪心又胆小的傻逼。”

 

他吼完,火车已经过去了几截车厢,车道距离围墙不到一米,一阵风刮得他左右摇摆。

 

我被他的话激怒,冲过去想抓住他问清楚。他突然后仰了下去,头碰到一截车厢的玻璃上,身体被带飞出去十几米。

 

我吓傻了,突然想起他左脚肚子上的那条刀疤。

 

等火车完全经过后,我跳到火车轨道上找冷国辉。他整个人跌倒在铁轨旁,摔炸了肚子,肠子挂到几颗枯枝上。

 

 

我瘫软在地下。

 

盯着冷国辉的碎尸看了很久,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另一辆火车在远处鸣笛,我爬起来,踉跄地穿过在铁轨。火车的鸣笛声越来越大,那种碾压铁轨的声音,我至今做噩梦,时不时能听见。

 

后来,警方找到张伟的尸骨,这案子算破了。不过杀害张伟的到底是王霞还是王丽就查不清了,反正姐妹俩都已经死了。

 

我破了个案子,过足了当警察的瘾。但弄出人命,这事就回不了头。我就想着,把那笔记本上几个人的案子查完,说不定立个功,少坐几年牢。

 

我爸那事?不想聊了。冷国辉死无对证,但无所谓了。我爸冤了一辈子,到死还当自己是个警察。从那之后,我就认定了我爸是个人民警察——穿不穿警服,都是警察。





大家好,我是徐浪。


《暗数杀人笔记》的第一篇故事,到这就完事了,我第一次看完时,想到了李玫瑾老师对犯罪人格的一个观点。


大多数罪犯并不是“天生罪犯”,而是因为受到伤害和刺激,形成创伤,这个创伤会像定时炸弹一样埋在人心底,一旦有机会,就会成为暴力的复仇。


这个故事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问题。


王霞和王丽的创伤,是直接受到了侵害,蒋鹏是因为父亲的死,冷国辉是因为悲催的童年——最后,这些创伤都成为了犯罪的因由。


你肯定会想,那是不是这样的犯罪,从源头干预会好一点,比如加强对儿童心理的重视,或提高残疾人福利之类的。


当然是这样,但即使最发达的国家,有再健全的保障措施,也最多是减少犯罪率,而不可能消灭犯罪——因为人类的问题和痛苦,都是极其私人的,只与自身经历有关,不可能被感知和预防。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是否犯罪,靠的只是自身的良知。


就说到这儿吧,《暗数杀人笔记》第二案,会在4月24日(周三)继续推送。


下周三晚上十点半,郑读的「狗仔夜行」保证归来。


到时见。



钱我替虫安收着,回头一起打给他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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