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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又有趣了一点 | 四年之后,烈士追授

呦呦鹿鸣的鹿鸣君 呦呦鹿鸣 2023-10-16

01

等了四年终于等到,一个好消息:
许挺秀被追授为烈士
2023年9月30日,广东省人民政府举行《烈士光荣证》颁授仪式,向许挺秀等4名烈士的遗属颁授《烈士光荣证》。许挺秀的烈士证编号是“国烈2023000027”。广东省副省长孙志洋,广东省退役军人事务厅党组书记、厅长王创,广东省公安厅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邹泉华出席仪式。
右一为许挺秀烈士遗属
终有温暖,让岁月待好人以温柔。 
2019年8月25日,广东惠州白马山突发暴风雨,山上有24名“驴友”,有人坠伤,受困,许挺秀、尹起贺和另两位深圳蓝天救援队队友连夜赶往救援。他们坚持留在了最危险的殿后位置,把自己的安全扣给了被救援的人,遭遇山洪,不幸牺牲。
这张“烈士光荣证”来之不易。四年前,2019年9月1日起,我连续写了至少8篇文章,呼吁给许挺秀、尹起贺以烈士荣誉和待遇,总数在4万字左右,是我耗费最多文字的专题之一。之所以如此大费篇章,一是因为他们8月25日牺牲后少有媒体报道,事迹并未广为人知,未能进入公共视野,需要不断传播;二是,他们是“中国民间应急救援牺牲第一人”,许多人对于这种自带干粮的“体制外的志愿救援”缺乏认识,甚至非议、否定、鄙夷,“无利不起早”“不专业”“小圈层游戏”“不值得提倡”“毫无价值”云云……我不得不用大量文字驳斥错误观点,建立共识。这组文字心乱如麻,行文造句自然难谈一个好字,所幸,也起到了一些作用。

写这组文章时,几次流泪。

如此美好柔毅的生命戛然而止,

怎能不令人心生惋惜?

如此麻木迟钝的世道横亘塞垣,

怎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如此似虚而实的“无物之阵”弥漫无垠,

怎能不令人心塞气郁?

▲左:尹起贺;右:许挺秀

▲现场最后一张照片,最高处两位蓝衣者负责救援,上为尹起贺,下为许挺秀。

2019年系列文章:

1.《深圳英雄2.《公正的代价

3.《驳某老总,请授尹起贺许挺秀“烈士”称号

4.《这是鲁直 | 相比深圳,今天的山东做了一件很“直”的事

5《讲不出再见 | 鲁迅中学学生反驳鲁迅专家

6.《深圳醒了:成立工作组,着手推动许挺秀荣誉认定事宜

7.《正义,就是给每个人恰如其分的报答

8.《你寻找什么,什么就会找到你

人心终究是向好、向善的。四年后的今天,这两个问题改善了很多,后来的牺牲者,争议不再有那么多。但问题依然存在。比如,我刚刚就注意到了刘金艺的故事:
2023年2月25日凌晨1点,北京市怀柔区蓝天救援队队员刘金艺在箭扣长城搜救时,遭遇岩体坍塌,不幸身亡,年仅32岁;8月17日,他的母亲发布视频说,儿子去世半年多了,也没有被认定“见义勇为”。媒体对此的报道,标题竟是:“没救到人就掉下去,能不能算见义勇为?” 
在21世纪讨论这样的问题,我只觉得荒谬。

红星新闻

其实,我在9月30日当天就接到了追授许挺秀烈士的消息,其中之一,来自尹起贺的弟弟。 

我迫切想,而且也应该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读者朋友们。当初,正是大家积极转发《深圳英雄》《这是鲁直》《驳某老总》等文章,众人拾柴火焰高,这火焰很大,暖了烈士家属的心。而且,许多朋友也参加了捐赠。
只是,文档打开又关闭,总是难以开头。然后,11天过去。 
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吗?为什么愿望实现了反而写不动了呢?
这些天,我每天回头看一篇当时写的这组文章,今天终于看完。是的,我每天只能看一篇。因为总能迅速联想起写作当时的状态,想起那时边写边流泪,想起写到哪一句时流泪。
那时,我以为写出来以后就不会难过了。四年来,我以为已经忘却了这些感觉,开始一个新的旅程了。事实却是:

真正痛心的感觉会藏起来,但不会消失它如此安静的唯一原因,只是在等待某一刻爆发


以前我总懊恼于自己记性太差,现在想,或许这其实是老天的垂爱呢?
之前都是对外争这个争那个,现在,才是我真正直面这件事的时刻。

02

好几次在想:许挺秀、尹起贺,他们会是怎样的朋友?
想起救援之外的一些细节。比如,他们都爱读书。许挺秀每次救援出差就会带一本书,每看一本书就编个号,牺牲时已经编到近500号了,“读完的书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她在救援队的ID是:“无知者”。这个ID明显有苏格拉底痕迹:“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我又看了尹起贺的朋友圈,他发的内容中,书摘占据最大比例。2019年2月27日的是这条书摘:“从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开始,世界就豁然开朗了”。
探索山峰与探索知识,都需要一样的起点:保持谦卑。他们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是队友,也是同仁。仁,最初就是二人同行的意思。
如果我在他们身边,我会给他们讲那些我喜欢的书,以及那些我有一百个热切的理由去亲近的人。慢慢讲,快快讲。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击节赞叹:当浮一大白!
我在10月1日文章里用了这张图片作为题图,这其实就是我设想中大家一起分享读书体会的场景,他们或许会喜欢:
深蓝的夜空遍布繁星,却是如此宁静,带着大自然的神秘疏朗气息;围坐在沙漠之中,便去除了名片上的身份抬头、房产证上的平米数、银行卡里的资产,去除了单位里的层层叠叠,一切走向简约,复归于人;腾起的篝火火焰,是心中探索的热望与彼此关联的温暖。在这个空气之中的人们,如此接近于天与地,如此接近于自我本真,如此适合分享美好的性灵。
这样的人离开一位,世界就孤独一分
于是想起了2000年时我的一张照片,这几个背影里有一个我,还有一位和尹起贺非常像的兄弟:
2018年4月21日,尹起贺的微信朋友圈是这句话:“一个人成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人对内心占有本能的一种驾驭。”
尹起贺个人生活,一塌糊涂。他牺牲后,人们才发现,房间里除了装备就是装备,电器只有一个烧水壶是好的,连灯都坏了,没有一个亮的。
他把工资大多用在公益上,他参加的救援队是民间组织,野外救援不仅没有任何收入,而且要自带装备、自费前往。但他考取各种救援证书,买各种装备,支付路费,7年里累计参与救援时间已超过1万小时。

按“1万小时定律”,这些时间足以让一个人习得一项新本领,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如果这个本领可以用来赚钱的话,这位深圳IT工程师就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包括,将山东曹县老家爸妈的破旧房子重新修一遍。但他的选择却是让自己更加困窘。很多人都在问:

他图什么?

▲山东当地组织到尹家探望,图片可见房屋年久陈旧

03

2018年5月15日,尹起贺发了一则朋友圈:“有个穷凶极恶的罪犯越狱,逃至一湖边,落水了:A救;B,不救(可能会溺水)。你的答案是?”
其实他早就有了答案。2014年10月7日的日记里,他这样写了:

“未雨的途中,星星出现了,好美,噢!也可以看到云儿?!哈哈,月亮也升起来了——仰望星空,思考由古至今人们心中的问题:在短暂的一生中,我能做什么,我为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应该做吗?那个蓝色的梦还在,我还是我……”

他还写道:“救人一命,即救全世界。” 

在一个追逐物欲与权势的时代,一个原籍山东曹县的深圳IT工程师,如此仰望星空,是多么难得?他不是孜孜不倦地赚钱,而是自带干粮、甘冒大险、孜孜不倦的救援。
最后一名被救出来的驴友是一位女生,她说,时常梦见在溪谷那天的情形,尹起贺在下降的紧要关头安慰她:“别怕,你做得很好,比我第一次做的还要好。”
对比同一时期的深圳“北极鲶鱼”、江西“周公子”这些同龄人:仗着长辈贪污枉法所得的巨额财富,无论言语还是行为,都高高在上地将别人踩在脚下,肆无忌惮地炫耀自己“自由”奢靡的生活,嘲笑那些当年学习更好如今工作更努力的普通人——他们口中的失败者、“下等人”“小蜘蛛”“韭菜”。
在尹起贺、许挺秀这些人的逻辑里,“北极鲶鱼”“周公子”落水了,他们也会救。他们并不会因为水里的是一个粗鄙利己主义者而停止。
是不是匪夷所思?今天我们理解这种逻辑的人很少,我来试着说明:
尹起贺他们如此选择,首要的原因,并不是有什么人或组织要他们这么做,也不是因为被救者有多高的“社会价值”,更不是因为救人之后能得到多少报答,而是:这是走自己的路,是自我的选择。

救人,重点在“救”。他们的行为取决于自己,而不是取决于别人与外在。换言之,他们的行为,不依附于外界力量、价值评判,而是归于本我——

他们是找到自我的人

堂弟曾劝他早日退队,成家过正经日子,“我哥每次都这样说,‘我有我自己的追求,只想做我喜欢又有意义的事情。’” 在2016年11月20日的朋友圈,尹起贺发了一段书摘:“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那个更好的自己,大概是在愈发成熟之后,生活不因为什么人的出现和什么事的发生而变得止步不前,而是能够有足够的力量去探索人生的无限可能。不管你现在是什么年纪,也无论你正处于什么样的境遇,你成为自己,比成为什么更重要

让我们从更大的历史脉络来看:从清末革命以来,我们一直在追求“救亡图存”,也就是“立国”,但实际上,与“立国”并行,甚至更重要的,是“立人”——立精神独立的人。这是现代文明区别于前现代文明的核心特征。

就“客观”而言,“北极鲶鱼”“周公子”与尹起贺、许挺秀身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代,但实际上呢?虽然满身名牌,“北极鲶鱼”“周公子”本质上是清朝的人,而风尘仆仆的尹起贺、许挺秀,是现代社会的文明人。

以上两种人,我们希望身边哪种人多一些?尤其是:我们自己,愿意身体力行成为哪种人?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间,会很漫长。就像一条河流,会九曲十八弯,可能泛滥,还可能断流。

烈士证书,对于真正的烈士本人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他们从未追求过这些。我们如此执着于烈士荣誉,只是我们作为生者,给其他生者的安慰。

04

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引述了一段赫西俄德的诗:
“自己想过一切的,在人中最高
那些肯听良言的人,也算还好,
只有那些自己什么也不想,

对他人什么也不听的人,才最糟糕。”

我是在种种偶然之下得知白马山牺牲事件的,后来我想,这或许是某种——

前来拯救于我的“良言”

2000年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学,创建了一个户外组织,起了一个口号“超越自我,挑战极限”。2019年6月,在尹起贺、许挺秀他们出事前的一段时间,一位老朋友和我回忆往事:“咦!当初我们怎么起这么肉麻的口号?”“咦?不是你琢磨了很久的吗?”

当看到尹起贺笔记本上那些话,我隐约明白了:原来是我自己把初心忘却了,当时提出这样一句话,就是因为年少时有过和尹起贺一样“仰望星空”的某个夜晚啊。

我说我丢了自己的日记本,就看到尹起贺的日记本?这大约是冥冥中的某种安排。
已经迟钝的我,需要醒觉
好像是专门就此来考验我似的,就在我看到尹起贺这个日记本之后的同一个月,2019年9月,我遭遇“哭女一刀”,10月,我遭遇北大附中网暴(《天凉如水》),次年,就是集体磕头事件网暴(《呦呦鹿鸣报案书》),再然后,是搬家迁移,离开180天,又离开474天……
于是,许多问题都是前文所提及问题的变身:穷凶极恶的罪犯越狱,逃至一湖边,落水了,即将溺亡,你会帮助他么?选A还是选B?
这四年,经历了很多,又好像经历了很少。
四年前该不该评烈士的争论中,我引用过冰心这段话:“我们在道路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 ,使一路上穿枝拂叶的人,即使走过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是悲凉。”可是,为什么在许挺秀、尹起贺逐渐获得肯定之后,我仍觉痛苦,仍有泪要落? 
因为在他们俩之外,还有更多的失去。
痛心的感觉可以隐藏起来,但是失去的感觉,却连隐藏也不能。
我只觉得孤独。几乎杜绝了一切社交。
于是,理解李玟的拍案而起,也理解了李玟选择离去——那些创伤虽然藏起来了,实际呢,如影随形。
我一向太紧张了。我有坚持自我吗?有,又没有。事实是,我会想到放弃。放弃自我,甚至,弃绝世界。为何自以为笃定不惑了,依然陷入怀疑与游移?
于是也就愧疚,愧疚于自己不够强大,愧疚于自己缺陷如此之多,以至于不断辜负友朋,以至于靠近了理想又远离了理想。
呵,风中的纸片。
这四年中,多次想要去山东曹县普连集镇看望尹起贺的父母,却至今未能成行。这又是为何?大约我已趋于凉薄。
要看望的人,太多了。

当我终于在8月归来,在公众号复更写作,有许多原因,其中主要的是一个简单的想法:

路,要走下去

如果过去的一切都被灭踏了,那么,就重新来过。不论前面是不是荒漠萧索,在今天的路旁多一点栽种总是没错。
也很巧合,在看到尹起贺日记本的2019年,因为客观不可抗力,那个已经持续19年的校园社团正处于最困难的时候,存亡边缘。在校校友勉力维系,校外的也积极奔走,到2021年,社团全面恢复。
于是,当年那面写着“超越自我,挑战极限”的旗帜,仍在校园里接续。2023年3月,这届在困难时期维系户外社团的会长在卸任之后,和我说起一个八卦:“看过你当年写的大事记,当年组织的第一个正式活动,那条路线,就经过我家门口,当时我爸在那教书,我还在妈妈肚子里,再有一个月就要出生。”
原来还有这种相逢与再相逢。我立即觉得,哇,这个世界又有趣了一点

接着他便说:“户外确实教会了很多我们在课本和校园里学不到的东西,责任、分享、奉献、感恩。”“一个民族不能只培养精致利己主义者和软蛋。”

嘿,了不起的年轻人。这个世界不仅更有趣了一点,还更可爱了一点
得到了,失去了,但我们仍要前行,不是吗?旷野里月夜奔走,也有一番愉悦与欣喜。

写到这里,已经超过5000字了。这篇写了11天,写了好几遍,而我最想说的话,却依旧没能说出来。觉得有些困窘,困窘于无法驾驭那么多无言的悲伤,困窘于格局有限难以突破维度。又觉得非常幸运,幸运于仍能写作、仍有读者,幸运于仍享有和平,幸运于——我仍然是我。

愿你我一同成长。

20231011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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