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个月，美国经济学界、政界、媒体一直在热炒“第二次中国冲击”，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等连篇累牍地发表关于第二次“中囯冲击”的文章。本文对一些经济学家的观点做个梳理。第1部分见美国人对"第二次中国冲击"的恐惧（1）。2024年3月10日，美国外交关系协会（CFR）Whitney Shepardson高级研究员Brad W. Setser，和另外两位作者Michael Weilandt、Volkmar Baur一起发了一篇文章《中囯的制造业贸易盈余创出新纪录》（China’s Record Manufacturing Surplus）。Setser曾经在2021-2022年任美国贸易代表的高级顾问。该文认为，疫情之后，中囯制造业的贸易盈余已经达到全球GDP的2%左右（图1），远超日本和德国等出口大国的盈余峰值，并且没有下降的迹象。中囯政府还在继续鼓励建设先进制造业产能，作为中国经济未来增长的主要驱动力。
图1 中国制造业的贸易盈余
资料来源：来自Setser, Weilandt and Baur（2024）
中国的巨大制造业盈余，对应着全球其他经济体的制造业赤字。过去几年，美国的赤字占全球GDP的比例上升（部分原因是美元升值，导致用美元计算的全球GDP缩水）。尽管在疫情之后，消费者对商品的需求有所下降，但中国在多个领域的出口仍然走强。比如中国汽车（包括电车和燃油车）出口量飙升，比亚迪在2023年四季度产量超过了特斯拉，目前正寻求通过增加出口来确保其长期盈利。中国在清洁技术制造领域的主导地位更高，中国生产了全球80%的太阳能电池板、80%以上的太阳能晶片等，中国出口的风机超过任何国家，现在还希望出口飞机、火车、轮船、汽车、电子产品。特朗普政府实施关税措施后，人们希望墨西哥和越南能替代中国，但目前它们依然不行。中国的制造业盈余反映了中国政策的失衡：包括对消费刺激政策的抵制、有限的社会保障体系，因此中国有巨大的储蓄盈余。IMF评估了中国的地方债务风险，但并未关注中国制造业导致的贸易失衡问题。IMF认为，中国目前的住房投资水平约为过去的一半，比较合理；中国需要将进行大规模的财政整顿，以稳定债务；中国应该采取价格型货币政策（即降息），并提高汇率灵活性（即让人民币贬值）。如果中国采取了这些政策，将使中国的制造业盈余再度增加，依赖出口来弥补内需之不足。作者认为，IMF针对中国内部失衡提出的这些解决方案，会让中国的外部失衡更加严重。IMF应该把这些问题纳入其对中国政策建议之中。这将是IMF等机构的观点的重大转变。当前国际机构的标准观点，是认为2008年之后中国经常账户盈余曾经下降，这意味着（未来中国的贸易盈余可能也会下降，因此）中国的外部失衡并不是一个真正紧迫的问题。但是现在中国依靠先进制造业的顺差来实现经济增长，同时把外国供应商挤出其国内市场，其贸易伙伴当然会心生怨念。（二）研究主管James M. Lindsay的观点2024年4月12日，美国外交关系协会研究主管James M. Lindsay发表了题为《2024年大选：美国正面临第二次中国冲击》（Election 2024: The United States Is Facing a Second China Shock）的文章。观点是：中国为了重启经济增长，原本可以采取大多数经济学家建议的刺激国内消费的政策，但中国政府却采取了补贴企业、刺激出口的政策。这些企业的产能超过中国国内的消化能力，大量过剩产品流向海外，危及了海外企业的生存。就像耶伦强调的，柏林、巴西利亚、德里、伦敦、墨西哥城、巴黎都在抱怨中国以牺牲他们为代价，解决中国经济问题。越来越多的抱怨指向中国对绿色能源的巨额补贴。少数人比如路透社评论员 Hugo Dixon认为这是“好的绿色过剩”，因为这会加快世界向绿色能源的转型，减缓气候变化。但各国不会坐视国内产业和就业岗位受损。欧洲、美国已经在采取关税措施，巴西和印度也在采取措施。美国对华商品加征关税，将令中美关系雪上加霜。中国对耶伦的言论不以为然，并指出拜登政府正通过《通胀削减法案》补贴美国绿色能源投资。拜登政府及下届政府需要关注美国的朋友、伙伴和盟友正在做什么，以及美国的政策选择如何影响他们。经过协调的、至少方向相同的政策，最有可能说服北京放弃对外输出问题的努力。如果不相互协调，则原本目标相同的国家之间会相互指责和报复，这可能会引发贸易战和货币战，使第二次中国冲击比第一次更严重。2024年4月30日，James M. Lindsay与Brad W. Setser参加外交关系委员会的“总统的收件箱”节目，共同探讨第二次“中国冲击”问题。这次节目主要是Lindsay主持，Setser讲述观点。脚本下载地址见参考文献。他们的观点概括如下：中国2001年加入WTO之后，出口高速增长，带动中国经济增长。并且中国产品价格较低，美国消费者从中受益，并且拉低了美国的通货膨胀率。但是美国也付出了代价。在2008年之前，美国可能减少了100万个制造业岗位，以制造业为中心的社区又减少了 100 万个岗位。这些人失业之后很难找到工作。这种情况在美国中西部和东南部尤为常见。可以用中国制造业的贸易盈利，来衡量中国冲击。当初大家谈论第一次中国冲击时，中国的制造业贸易盈余占全球GDP略低于1个百分点。但是在最近三四年，中国制造业盈余再度出现大幅增长，已经占全球GDP大约2个百分点。中国制造业盈余相对于中国经济规模已经太大。几年前，它占中国GDP的6-7%，现在已经占到中国GDP的10%。2020年以来，中国制造业出口增长了大约1万亿美元，其中有些直接出口到美国，有些是出口到东南亚、墨西哥，然后再出口到美国。【1】最初是新冠疫情导致美欧经济停摆，依赖从中国进口商品来满足需求，这并没有对全球经济产生太多破坏性影响。【2】中国经济停滞。中国经济增长一直严重以来房地产投资，中国经济的1/4以来房地产投资。房地产市场下滑，新房销售下降，开发商裁员，导致中国对自身商品需求下降，企业只能寻求增加出口。【3】中国的产业政策开始见效。中国将将大量资源、资金投到新兴产业，比如电动车、锂电池、光伏、水电、清洁能源等。这些投资实现了规模化，降低了成本，在全球具有竞争力。中国还给予这些企业大量补贴，打造行业冠军。[ 这里顺便插一句：5月28日，某券商首席经济学家在中期策略会上，讲了基本相同的观点：中国贸易盈余达到GDP的约10%，远超2007-2008年。原因有三，一是2020-2021年欧美经济停摆；二是中国新能源产品大量出口；三是中国房地产大幅调整，内需下降，企业不得不大量出口。可见中美学者对这一问题存在一定共识。我自己也讲过产能过大、如果内需不振、外需再受抵制和追赶，容易导致国内通货紧缩(点击），以及中国国债收益率将长期下降（点击）。]过去十年，中国依靠房地产、基建推动了经济增长，似乎不需要消费引擎。过去15年，西方经济学家（包括Setser）一直认为中国应该扩张消费，不能依赖出口来支撑经济。但中国一直没有刺激消费。Setser认为，据他所了解，这是因为中囯领导人认为直接给家庭发现金有害无益，会导致福利主义，降低工作积极性，破坏中国崛起的道德基础。因此疫情期间，美国支持了家庭，依靠消费支撑经济复苏；中国支持了企业，依靠出口支撑经济复苏。中国出口的商品在全球产生了不同的影响。美国、欧洲甚至对华友好的巴西都在担心中国商品威胁本国的产业。印度则对中国采取了特别的保护主义。中国出口清洁能源产品会使所有人受益，促使全球加速向化石燃料、低碳经济转型。美国和欧洲其实在向绿色转型和扶持本土产业之间寻找平衡。他们给美国政府的政策建议包括：让美元贬值，降低美国出口价格；给美国企业发补贴，降低生产成本：使北美成为更加一体化的汽车关税同盟，对进入美国市场的汽车制定更严格的原产地规则，以便防止中国在墨西哥建立工厂，用中国零部件组装汽车，卖到美国。中国正在支撑RMB，防止它进一步贬值。现在美元强劲。中国经济增长疲软，政府又不愿意补贴家庭、刺激消费，只愿意补贴企业，这种情况下很难提高人民币汇率。2024年5月14日，也就是拜登政府提高对中国商品的关税那天，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Paul Krugman在《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上撰文《准备面对第二次中国冲击》（Preparing for the Second China Shock）。他的观点是：在中国对美国出口激增的初期，这不是个大问题。但2008年危机之后，这成为一个重要问题。从那时起，Krugman就开始敦促美国政府对中国加征关税，或者让人民币升值，以便减少贸易顺差，但没成功。从Autor，Dorn and Hanson（2013）年的研究开始，人们意识到中国商品在损害美国就业。这种担心可能促成了2016年特朗普的当选。现在面临着第二次中国冲击。这次冲击反映了中国的弱点，而非优势。中国经济陷入困境，消费者支出在GDP中占比非常低；随着劳动年龄人口减少和技术进步放缓，导致回报递减，过去推动经济增长的高水平投资已经变得不可持续。在过去数年，中国曾经用巨大的房地产泡沫掩盖这些问题，但现在已经不行了。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是，让家庭获得更多收入，从而提振消费需求。但中囯领导人不愿意这么做，他仍专注于生产而非消费。不知道这是因为地缘政治，还是因为担心中国人变懒。无论如何，既然不愿意刺激消费，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将产品倾销到国外，维持巨额贸易顺差，拜登政府对中国商品加税，以便拒绝来自中国的廉价商品。因为人们担心中国商品会打击美国劳动力市场。被加税的主要是绿色能源相关产品。按说，面对气候变暖问题，中美应该联手，美国应该购买中国出口的便宜电池。但是拜登政府要创造就业，就必须对中国绿色产品加税，同时给美国国内制造业发放补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参考文献（按在文中出现的顺序）
Setser, Brad W.; Weilandt, Michael; Baur, Volkmar, China’s Record Manufacturing Surplus, March 10th, 2024. 见网址：https://www.cfr.org/blog/chinas-record-manufacturing-surplus
James M. Lindsay, “Election 2024: The United States Is Facing a Second China Shock,” March 12nd, 2024. 见网址 https://www.cfr.org/blog/election-2024-united-states-facing-second-china-shock
Lindsay，James M. ，A second China Shock with Brad Setser. April 30th, 2024. 见网址：https://www.cfr.org/podcasts/second-china-shock-brad-setser
Krugman, Paul., Preparing for the Second China Shock, New York Times, May 14th, 2024. 见网址：https://www.nytimes.com/2024/05/14/opinion/china-imports-tariffs-bide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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