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繁荣，暗流涌动——对一个县城经济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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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一直呆在家乡，见了不少亲友，其中有村支书、中小学教师、保姆、派出所所长、政府工作人员、饭店老板、打工仔、退休工人、农民、阴阳先生、医生等等。通过与他们交流，并结合当地政府发布的统计数据，对当地经济状况有所了解。
整体来看，当地经济表面上还行，但暗流涌动，未来存在很大隐忧。
下文所涉及的数据基本上都来自网上披露的该县统计资料。由于本文是我在手机上敲的，排版可能有问题，见谅。
一、概况
这是河南省的一个山区县，面积2820平方公里，辖17个乡镇（街道），499个村（社区）。截至2023年末常住人口52.7万。全县地貌，基本上是七山二水一分田。之前是国家级贫困县，2020年摘掉贫困县的帽子。
县统计公报显示，2022年当地GDP是284.5亿元，增长5%。2023年GDP是273.4亿元，增长5.2%。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越涨越少。
按常住人口计算，2023年人均GDP是5.2万元。我相信这个数据差不多是靠谱的，因为当地平均工资大约是3000-4000元/月。
二、基础设施
全县的基础设施相当不错，这一方面得益于经济发展，另一方面得益于该县是南水北调工程的水源地，中央财政每年给予不少补贴（专款专用）。实际上，过去十几年该县经济的快速发展，与中央转移支付支撑的大量基建、民生投资关系很大。这也意味着，如果中央转移支付下降了，该县经济就会出问题。
在县城中间的河道上，已经建了四座大桥，其中一桥是1987年建造的，二、三、四桥都是近年建造的，雄伟磅礴。目前正在建设第五座。县城附近正在修高速公路。从县城通往各乡镇、村庄的公路也修得非常干净、整齐、漂亮、平坦、方便，开车跑起来非常丝滑。
近年来，全县增加了不少公园，绿化很好；各乡村也把“美丽乡村”建设放在重要位置，明争暗比。不少地方成为当地年轻人的网红打卡地。
该县山清水秀，景色怡人。不少地方正在开发之中。可惜离郑州、西安、武汉等大城市都比较远，尚未能吸引大量游客。
县人民医院修得非常不错，建筑不输于上海的三甲医院，但很冷清。当地人小病不去医院，大病才去。有钱的不相信本地医院，有大病就去市医院（虽然那里水平也不咋地）。
整体来看，过去十几年，该县经济发展较快。但是在表面的繁荣之下，隐忧不少。
三、人口下降，城镇化率遇到瓶颈
（一）人口数量下降
过去十几年，该县常住人口一直在下降。我认为原因包括：外出打工，大学生毕业后去异地就业甚至落户，出生人口下降。
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截至2020年11月1日，全县常住人口538569人。
根据县统计公报，2022年，县公安户籍人数716953人（公安部数据，我对此非常怀疑）；常住人口53.22万人（统计部门给出的数据），比上年下降1.18%。
2023年，公安户籍人数713482人，比上年末下降0.48%；常住人口52.7万人，比上年末下降0.98%。
这样，近几年来，户籍人口和常住人口都是下降的。
县城北郊一个村干部告诉我，他们村共有约2300人，2023年只出生了一个新生儿。算下来粗出生率只有0.43‰。相比之下，全国是6.4‰。
该村2023年有十几人去世，算下来2023年死亡率大约是6.5‰，而全国常住人口死亡率是7.9‰。
综合下来，人口自然增长率是-6‰，而全国常住人口自然增长率是-1.5‰。
死亡率远高于出生率，可能有如下原因：
一是2022年底疫情放开，导致2023年初全县老人死亡都较多，殡仪馆一度人满为患，花圈店都忙不过来。有人甚至去新坟上把花圈偷走，撕掉挽联，再卖回给花圈店，循环利用。
二是生育意愿太低。随着经济发展，当地一直有多子多福、重男轻女的观念日益淡薄，加上年轻人工资普遍只有2000-3000元/月，需要啃老才能过日子，因此不愿意生孩子，最多两个，愿意生三个的非常少。和亲友们闲谈中，有人提到，传闻本省（或者本市？）打算刺激生育，愿意生三胎的话，一次性奖励1.5万元。结果所有人都表示不愿意，说难以想象谁会为了1.5万元去多生孩子。
（二）学生数量下降
人口数量的下降，也体现在学生数量上。我不辞辛苦在手机上制作了下表1:
表1 XX县在校、招生人数概况
资料来源：该县发布的统计数据
不难看出，从2022年到2023年，
1、初中、高中在校学生依然是增长的，但是初中招生人数已经开始下降。
高中招生人数同比增长2.17%，可能是因为近年来，该县第一高中（我母校）的教育水平上升，每年考取清华、北大的数量（其中有国家对南水北调水源地专门照顾、降分录取清北的因素）和一本率在全市15个县区中排名第一，因此吸引了附近区县的学生来就读。
2、小学在校学生（7-12岁）人数同比下降6.1%，2023年招生人数更是下降10.54%。我推测这是因为：
（1）最近10多年，当地常住人口一直在减少。外出打工者可能把孩子带至工作地就读。还有的干脆迁移户口去外地。
（2）出生人口下降。
3、2023年末，幼儿园在园儿童（2017年9月1日至2020年8日31日出生）同比下降了12.67%。
更触目惊心的是，2023年幼儿园招生人数（即2019年9月1日至2020年8月31日出生的儿童）居然下降了45%。考虑到疫情的影响，2021-2023年出生儿童更少，这意味着未来几年，本县幼儿园，小学招生人数会断崖式下降。
4、小学、幼儿园的数量减少了约1/4。
这可能是因为，
（1）学龄儿童数量减少；
（2）父母把孩子从乡村转到城镇、县城读书，导致乡村小学无法维持，关闭。
根据前文的数据，我预期未来几年小学、幼儿园数量还会继续下降。
另外，该县已经要求，关闭各乡镇的初中，所有孩子全部集中到县城读初中，因此未来几年初中的数量也会断崖式下降。
（三）人口净流出
上文提到常住人口下降的问题，其中一个原因是高考。
众所周知，河南高考难度是地狱级的，比如2024年河南有136万人参加高考，招生人数却很少，连一所985院校都没有，因此很多孩子从小的梦想就是通过高考逃离河南，把户口迁移到外省，让子女不再受河南高考的折磨。
每年的高考本质上其实一个遴选机制，把全县最优秀的学生筛选出来，输送到外省、外市去。其中相当一部分毕业之后不会再回到本县，而是在外地安家落户，甚至会把父母接走。而外地人则极少会流入本县（因为本县没有什么可以吸引外地人的产业）。
这就导致：
（1）本地常住人口下降；
（2）如果年轻人流出，只留父母在本地，会导致本地老龄化率上升。这些老人去世之后，本地人口进一步下降。
高考这个遴选机制在中西部各县都存在，在这里表现得很明显。
（四）城镇化率到了瓶颈
县统计公报显示，2023年末，全县公安户籍人数713482人，常住人口52.7万人。其中城镇人口28.6万人，乡村人口24.1万人，城镇化率54.3%。全国是66%。
通过与公安人员交流，我感觉这里说的城镇人口，应该仅仅指住在县城的人口。另外还有大约10万人住在下面的几个镇。只有十几万人住在乡村。如果是这样的话，城镇化率应该不低于70%。
我开车跑了五六个乡镇的很多乡村，感觉乡村里面都是老人，年轻人和小孩很少。很多家庭，年轻人在县城上班，孩子在县城读书，老人留在乡村，由于从乡村去县城非常方便，老人去县城居住的意愿不高。
换句话说，这个县的城镇化率已经没有进一步上升的潜力了。该县未来城镇化率的提升，将是被动的提升，即农村老人去世之后，城镇化率被动提升；而不是靠人口从农村流入城镇来提升。
因此有干部认为，乡村振兴是一句空话。人都流走了，振兴个毛。当然，这个观点不对，乡村振兴包括的范围很广。
显然，等留守农村老人纷纷去世之后，很多村子会变成杂草丛生、野生动物出没的无人村。我开玩笑地说，未来可以带孩子去这些地方探险。
这意味着，
【1】无论农村还是县城的基础设施硬件已经够用了，没有再继续建设的必要了。当然，也没钱建设了。
【2】县城的房地产价格缺乏支撑。
我估计附近其他县的情况也都差㞗不多。
三、房地产：明显过剩
县城的房价在2013年就到达顶点，当时新建的公寓房大约3800元/平方米，此后开始回落。
有如下几个原因导致了房价的下跌：
一是常住人口数量下降。
二是开发了大量的商品房。
三是开发了大量小产权房。
从1980s开始，很多工人就从周围村民手中买宅基地，自己建房居住，这是城区面积扩大的一个方式。
随着房价的上涨，2005年之后，很多村民自己当小开发商，把宅基地盖成五层、六层小楼，每层1-2套房子（三室一厅或两室一厅），连电梯都没有，然后出售。高中附近的则出租。
随着县城面积扩大，这样的小产权房越来越多。这种情况在全国的县城应该很普遍。
据我观察，县城的房屋明显过剩，我的亲友普遍都有多套房屋，甚至有人有十几套房子。连我家之前的保姆家里都有七八套房子，她是实在闲得无聊才出来当保姆。
没有人认为房价会上涨。除了刚需，绝对没有人去买房子。2024年5月17日央行和发改委刺激房地产的政策对这里没有任何作用，大家也根本不关心。
县城北边，县第一高中新校区对面的小产权房，2013年前后价格大约是1600元/平米，还不愁卖；现在1000元/平方米也没人买。不过出租给高中生或陪读的父母很划算。算下来租售比有4%，远高于一线城市（约1.5%）。
有意思的是，虽然房价在下跌，但是开发商一直在持续开发商品房，因此新楼盘不断出现，一直到现在还有楼盘在建。这看起来很荒谬，其实有其合理性：
一是市场更加细分，出现了一些高端楼盘，吸引县城的“上流社会”去购买。
二是出现了一些别墅区。有意思的是，城郊一些“别墅区”，实际上是拆迁之后盖的，分了一些给当地农民。一些“上流社会”买了之后，认为这些农民生活习惯不好，又卖掉别墅，去其他高档楼盘买房子。
即这些楼盘瞄准的是改善型需求，而不是刚需。
但是整体来说，由于常住人口数量下降、城镇化率难以进一步提升、房屋过剩，房价难以提升。
基于对人口趋势的判断，该县的基建、房地产显然都已经过了顶点。
四、解决措施：引入外来人口
县领导们当然也知道人口流入和房地产价格对县城经济的支撑作用。在出生人口下降、无外来人口流入的情况下，他们采取了两个措施：
一是规定乡镇不再办初中，初中全部移到县城。这一规有其合理性，因为乡镇初中教育水平确实不行。客观上说，这会引导人口往县城流动，导致农村人口更少。
二是引入外地学校。在本县城郊划出地块，让市师范学院在这里办分校；并且接受市农业技术学校（一个中专）迁移到本县。这个措施是非常聪明的，因为学校这会带来大量年轻人，刺激本地消费，支撑本地经济。但是由于本市院校很少，这种机会也是很少的。
五、县级债务负担沉重
本县常住人口52.7万，据相关人士说，本县政府债务有110亿元，在全市13个区县中排第三。
算下来全县每人能分摊2.1万元债务。由于本县人口较少（在全市常住人口950万中占5.55%），因此本县人均负债很可能是全市各区县最高的。
杠杆率（债务/GDP）是40%，这在全国还算是比较低的。
六、腹背受敌的经济在县城的表现
此前我论证过，2022年之后，中国经济陷入了“腹背受敌阶段”，表现出各种特征（见本文后面的文章列表）。那么在这个县城是什么表现呢？
1、财政过紧日子
最迟从2022年开始，县财政就出现了困难。做核酸检测的公司垫资做检测，然后拿不到钱。承包基建工程的公司垫资干活，然后拿不到钱，干瞪眼。一些基建工程就停顿下来，比如路面挖开之后停工，导致交通不便。据说有的外地包工头干到一半居然跑了。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经济困难。据说政府目前的开支方式是：先留够工资，然后支出；如果超支，系统会提醒工资不够了。县里要求保证教育体系的工资不下降，其他工资下降。建筑公司接活之前，则会先问清楚政府有没有钱支付，不然不干，以前他们哪里敢得罪政府，都是请客送礼抢着干。
2、钱不好挣
所有人都说钱不好挣。我开车去老城镇，正值中午，临街的门面房有将近一半处于关门状态，大量卷闸门上贴着“此屋出租”。显得非常萧条。一个饭店的老板娘告诉我，这是因为生意太难做了，开门也没生意，还不如不开门。
其实去年我在附近其他县市的乡镇大街上也观察到了类似的现象。
保姆的女儿从郑州大学音乐专业毕业，在郑州从事少儿音乐培训工作，以前是60元/小时，后来降到40元/小时、20元/小时，生意依然不好。因此向我咨询去上海会不会好一些。我告诉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上海机会肯定比郑州多。”
一些喜欢小赌怡情的亲戚，前几年赌注是100元，现在已经下降到了20元。
某村支书告诉我，他们村在外打工的人，已经纷纷回乡，因为外面经济形势不好，赚钱越来越难了。
3、诈骗案件很多
此前我判断随着经济走差，盗窃、抢劫、恶性案件会增多（点击）。但一个派出所所长告诉我，最多的是诈骗，电信诈骗案件很多，层出不穷。还有被骗到缅甸的。他手下只有十七八个警察，非常忙。我说未来随着经济走低，他的工作压力会越来越大。
犯罪分子选择诈骗，可能是因为到处都是摄像头，大家又不带现金，所以盗窃和抢劫风险大、收益率低。
4、物价
新鲜水果（除了本地产的）、标准化产品价格可以比肩上海。其他方面的物价比较便宜。
人力成本比较便宜。比如精洗小汽车价格30元（上海要100元）。建筑工人，大工是200-300元/日，小工200元/天。
以上是我对该县经济的粗浅观察。该县经济与其他地方相比，既有相似之处，也有独特之处。由于我呆的时间短，观察肯定是片面的，而且不够深入。比如我对该县工农业发展状况就很不清楚。因此观点不一定对，仅供参考，且欢迎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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